白羊座流星雨视频(天马座流星雨视频)
第1页 :图书信息
《星际掠食》封面
书名:《星际掠食》
作者:长铗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内容简介:
星际大航海时代的到来,为人类的未来带来了无限的可能,当人类跨出地球,我们的能力还足以支撑我们的野心吗?
这是一个以文明的名义进行星际掠食的时代。当生存撕开文明的外衣,将野蛮呈现,征服与反抗,奴役与杀戮,统治与自由将主宰生灵。
这场充满了贪欲、挣扎和掠夺的战争会把人类带向何方?
长铗说,如果我们不能作为,那我们知晓未来的意义又是什么?这个问题,也许只能在科幻中才能找到答案,至少现在如此。
作者简介:
长铗,中国新生代科幻作家领军人物,毕业于中国地质大学, 16岁发表作品,22岁成名,2006年、2007年、2008年,连续三年的科幻最高奖“银河奖”得主。
【连载正文】
屠龙之技
在云时代,由于信息的共享、云计算的发展,让渺小的个人完成史诗般宏大的工程成为可能。当然,这种机遇只属于那些被商业社会所放逐的独孤求道的天才。
屠龙之技象征那些早已失传的编程思想,然而对于商业编程与web编程,这些思想一文不值。远古的编程大师高深莫测,新一代的程序员远不能揣其所思,只能睹其外观。只有那些在早已湮没的古老代码里探赜索隐的屠龙者的传人,才能领悟宇宙中最精妙玄奥的语言。
一
雨水从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淌下来,淹没了年轻人制作考究的山羊皮皮鞋。他的身形颀长瘦削,撑一把漆黑的木柄雨伞,侧脸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在他推开图书馆那扇锈涩的厚重大门时,一只鸽子飞了出来。他钝重的步子在高耸狭窄的空间里激荡回响。这是一个由教堂改建的街区图书馆,在这个时代,聆听圣音的人已经不多了。
年轻人凝住了他的脚步,目光蓦地垂落到教堂内远远的一角。冬日灰冷的阳光从高窗上的彩色玻璃中透下,照着一个佝偻的背影。肥胖的鸽子随意地停在他的肩上、乱糟糟的白头上、绿漆剥落的长椅上。
他缓缓走近这个渺小的身影,慎重的步子甚至没有惊动啄食的鸽子。“这就是了。”他听到怦怦直跳的心脏在说。
“先生。”年轻人深深地躬下身去。
老人头也不抬,手指捏搓着黄褐色的鸟粮,他的长指甲又黑又亮。
“周末不开放。”冰冷喑哑的声音像是来自阴曹地府。
“我不是来借阅图书,我…………”
“走吧。”
年轻人的嘴唇微微颤动,他本来就不是善言之人。但他没有离开,而是安静地垂拱而立。
一个时辰或是更久,鸽子已经吃饱了,它们快乐地盘旋追逐起来。羽毛、爪子上的鸟粮、鸟屎像雨沫那样飘荡,落到年轻人短而硬的头发上。
“来为何事?”
“学习屠龙之技。”
教堂再次陷入沉默,像是时间的凝固。
“我来到这里,就已经证明:我将是您最出色的弟子。因为对于外面的人来说,您的名字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于我,您就像是nul【 】那样真实,唯一!只有我能找到您,也只有我才是您合格的继承人!”年轻人的声音急促、干净,显然,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
“继承?”老人鸷冷的目光刺得他一噤,但他的勇气没有退缩。
“是的,先生。我的父亲就是一个程序员,一个平庸,甚至拙劣的ASP程序员。他一辈子都在兢兢业业地写脚本,从START到END,他原地打转,徘徊不前,就像一个循环。但他活得很开心,他从未觉得自己卑微。有一天,一个名叫ETT的家伙嘲笑他活得窝囊,父亲只是宽容地一笑;不久,一个叫Java的毛头小伙也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父亲陷入困惑,但从未动摇过他信奉的冯•诺依曼哲学。直到有一天,父亲遇到了乳臭未干的DotNet,父亲的精神世界彻底崩溃。可是,这一天他已经四十二岁了,远远超出一个程序员的职业生命。父亲死了,过劳死,没有医保,没有补偿,自始至终,他只是一个脚本的奴隶,我瞧不起他!我发誓,我绝不能像父亲那样活着,我要成为真正伟大的程序员,像约翰•卡马克、蒂姆•伯纳斯•李那样名垂青史!这便是我对父亲的继承,先生。”
“数学有用吗?”老人突发其问。
年轻人一愣:“我学过哥德尔的形式逻辑与迪杰斯特拉算法理论…………”
“数学有用吗?”老人像没听到似的重复道。
年轻人的脸红了:“没用。”他犹然记得上个世纪一位编程大师说过,对于商业编程和web编程,数学屁用没有。
老人冷笑一声,吃力地直起身说:“跟我来。”
他站起来身高还未及年轻人的腋下,年轻人被深深地触动了,他潮湿的目光垂落到老人秃光的头顶,鼻子就像吸入了发霉的灰尘那样涩涩的。他想起了父亲。
他们从密集的长椅间穿过,走过一条比地牢还阴冷的封闭长廊,攀上一个颤颤巍巍的木楼梯,木梯嘎吱作响,灰尘簌簌扑落,年轻人努力弓着腰,头还是被低矮的楼板磕了几下。他们来到一间狭窄逼仄的阁楼。
阁楼又小又破,风和雨水不住地从木板墙透进来,墙纸已经脱落了大半。屋内堆满了机箱、硬盘,绿荧荧的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就像是守护着宝藏的龙的瞳孔。空气中传来电流的嗡鸣,还有哔哔哔的脉冲信号声。老人在破烂堆里翻拣着,身子显得愈加佝偻。良久,他吃力地抱起一台机箱,年轻人连忙伸出手,帮助他把机箱放在高处。
“认识吗?”老人的目光变得郑重。
“呃…………”他踌躇着,“是?是苹果?是苹果!”他犹然记得自己15岁时是怎样教训那些十八九岁的街头小子的:“我玩苹果机的时候你他妈还在玩泥巴!你以为苹果机是一口袋钢镚玩一上午的那种赌博机吗?小子!”那种感觉,酷毙了。
老人鸷冷的表情柔和下来,声音却依旧严厉:“还愣着干什么?把它运转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抱住它,它是如此沉重,外壳就像铅板一样厚重,而里面的主板,俨然是未完工的硅钢工地,焊锡像水泥疙瘩那样粗大,与口袋里的苹果PDA不可同日而语。他不禁有些失望。他想起一个古老的笑话,一个真正的程序员会用CPU散发的热量来爆米花。当然,这是上世纪的事了,在云时代【 】,PC更像是一个终端,如果不是录入与显示的需要,它可以比指甲盖更小。
他没有吃到爆米花,他吃到了爆栗。电源指示灯压根就没亮过。他有点沮丧,但又安慰自己说:我只是个程序员,我不必懂得机器。
老人看透了他的心思,犀利的目光直视他漆黑的眸子:“这就是所谓最伟大的程序员吗?”
“我不必懂机器!”他梗着脖子,“我甚至不必懂机器语言,我不喜欢粗陋生硬的二进制。”
“跪下!”老人狠狠地踢了他腿关节窝一脚,他俯倒在地,膝盖很痛,但他的心在欢呼,血液在沸腾,他热泪盈眶!他明白,在这一刻,他真正成为了上善大师的弟子,屠龙者的传人!
师父黯淡的瞳孔里有幽幽的光在闪烁。他疯狂地在废物堆里翻动着,屋子里充满沉重的喘息,就像是龙的呼吸,浑浊黏滑,直到一台全身糊满机油的漆黑如墨的机器浮现在眼前。它是齿轮结构的,蜗杆、皮带传动的,甚至,手柄的。
“认识吗?”师父疲惫地坐在地上。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凝重,迟疑起来。他联想到了什么,但他没有脱口而出那个尊敬的名字,就像他无法说服自己,强大无比的“云”居然始源于如此丑陋的机械,一台中世纪的提花机都比它复杂。
它是图灵机,一个由无限延伸的纸带控制的灵魂。这鸿蒙之初的原始机器智慧,仅用读写和涂抹就解决了图灵停机、判定性、哥德尔、丘奇的全部问题!
“世界的本质是是与非,不是吗?”师父说。
第2页 :屠龙之技(二)
二
Max(1,100)【 】;
粉笔头在墙上艰难地移动,发出刺耳的摩擦音调。水泥墙很光滑,涩硬的粉笔头很难在上面留下划痕,当粉笔落至最后一笔时,它断了,在水泥墙上留下一个粉点,就像是指针运算符。
“一。”他简洁的回答道。
“好吧,去证明你自己。”师父背过身去,一小截粉笔头在空中翻转,他敏捷地伸手握住了它。粉笔太短小了,就像是一段寒伧的代码。他紧握着它,却感到浑身充满力量。
年轻人穿着运动套头衫,脏兮兮的牛仔裤,把脚放在豪华办公桌上,大脚趾挂着一只人字拖,另一只在手里,他熟练地旋转着它,乜斜着对面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
“这,”那人迟疑一下,“请问先生,有简历吗?”
他笑笑,指上的人字拖飞快地旋转着。
“没有简历的话,能简短地介绍一下你所精通的领域吗?”那人依旧很客气地微笑着,把手掌搭成金字形,但他没有等到回音。优雅的金字形解体了,他稍蹙眉头,递过来一份精致的文件:“这是上一位应聘者的简历,你可以参考一下。鄙公司对技术水平要求较高,一般来说…………”
年轻人把简历揉成一团,直接扔到了对方的金丝眼镜上。是的,当时就是这样的,许多年之后,人们依旧津津乐道于这个场景。
然后,他心满意足地听到一个声音说:“好吧,请跟我来。”
“蠢猪!二十个人还拿不下这个项目?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一个脑满肠肥的项目主管正口沫横飞地训斥着手下,尽管这群小伙子中不乏一流大学的高材生,但他们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埋头苦干。
年轻人旁若无人地路过主管,他的拖鞋在工作间发出很响亮的趿拉声。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主管的座椅上。
“你干什么?”主管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瞟见门口站着的人事部经理,正满脸通红地冲自己点点头。
主管宽大的桌面上堆满了设计文档,这是一个很冗繁的工程,二十个人在一个月内完不成是情有可原的,人事部于是火速招人。可是,这群混蛋难道不记得古老的教诲了吗?给一个延期的项目增加人手,只会让它延期得更久。年轻人轻蔑地一笑,手一扬,项目设计文档像鸽子一般满天飞舞,悠悠地飘出宽大的窗户。他可以从窗户俯瞰这个科技之城的全貌,还有洁白的象牙海岸,心旷神怡。主管的位置是个好位置,他很享受地陷入主管的座椅,轻轻地拉出键盘,一只修长的手覆在上面,另一只手无聊地搭着,可惜他不抽烟,否则夹一根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慵懒地闭上眼睛,似乎听到了电源接通时“滴”地一声。
主管铁青着脸保持着沉默,他喘着粗气,像一头热毛骡子那样大汗淋漓。满屋子的人都停止了工作,围在主管的身后,没有人发出声音。
十个小时后,城市滑入寂静的午夜,101层的高空可以享受天堂般的静谧,期间没有人离开,连上厕所的人也没有,他们都在等待着DEBUG的那一刻,欢呼或是咒骂。可惜他们没有等到,调试是他们凡夫俗子的事。一个真正伟大的程序员,从不写流程图,因为他对一切成竹在胸;从不写文档,因为没有人能读懂他的程序;更不会测试他的程序,因为他创造的程序都有一个完美的自我,平静而优雅。
年轻人刷地站立起来,他的脚已经有点酸麻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保持一个坐姿十个小时。他喜欢人字拖,因为它教会他走路。他从财务那领了厚厚一摞钱,作为十个小时的报酬。在他转身的时候,他听到经理对主管愤怒的咆哮。
第3页 :屠龙之技(三)
三
“一个真正的程序员,他的编程自裸机始尔!”
“一个真正的程序员,不存在系统程序员和高级程序员之说,他就是个纯粹的程序员,从机器语言到汇编器到编译器到无数高级应用程序,他无所不通。但,你必须从最开始学起…………”
师父的手指蜷曲萎缩,指甲缝里塞满了污垢,可当他把双手平放在键盘之上时,又像是钢琴师那样优雅。
“键盘的按键是有限的,代码却是无限的,以有限为无限,这就是编程之道。编程是有法的,思想却是无法的,以无法为有法,这就是编程之道。”师父说。
师父的旧式键盘按键有些涩硬,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机械打字机的嗒嗒声。这美妙的声音撩拨着他的耳洞茸毛,像金币的摩擦音一般动人。他如痴如醉地伫立着,能够感觉到调制过的数据穿过铜线时持续不断地嗡鸣,他能触摸到读盘时沙沙的声音,就像是指尖抹过苹果的磨砂钢壳。
师父入定般凝固的背影变得模糊,与数据流、宇宙背景辐射的混沌融为一体。
第4页 :屠龙之技(四)
四
“又是他。”漂亮的服务小姐悄悄地对同事说。
这名面色苍白的男子来到这家以死亡射击游戏闻名的竞技俱乐部,每次都直奔终极射击游戏机:Quake10,戴上虚拟现实头盔,选择最高等级的“恐怖伊万”,然后在游戏中被击毙,他的鼻孔、眼睛、耳朵都会渗出真实的血来。游戏固然是虚拟的,大脑却被头盔驳接口输入的电子信号欺骗了,它以为他死了。虚拟现实的技术对感官体验的模拟达到了巨细无遗的程度,那种被一颗直径为0.5英寸高速旋转的子弹爆头的滋味,大概只有那些白粉仔敢尝试了,可即便是生活在幻觉之中的他们,对这玩意也没有敢尝二次的。
年轻玩家面无表情地端详着头盔,服务小姐正在为他围白围脖,以免他“死亡”后七窍的流血弄脏游戏躺椅。
“其实,你不必老是挑恐怖伊万。”服务小姐善意地提醒他。
恐怖伊万是智能程序,在DOOM时代,人类玩家可以轻易地击败最疯狂的电脑,而今天,人类玩家对电脑Boss惟恐避之不及。恐怖伊万的运算速度为每秒300万亿次,更何况人类的生物神经存在着反应迟滞,即便是最高超的射击手,也会有心到眼到而手不至的问题。但电脑不存在此类问题。
年轻玩家目光一凛,死鱼眼射出的寒光让好心的服务小姐下意识地后撤半步。疯子,这绝对是疯子!她对自己说。一个正常人若在游戏中被击毙上百次,即使死亡的痛苦没有压垮他的身体,那种极致的恐惧也足以令他崩溃发狂了。
“没有人能击败伊万,傻蛋!”一群白粉仔围绕了上来。他们中不乏Quake10的顶尖高手,但敢于挑战伊万的人还没出生呢。
年轻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选择“绝望死地”环境参数,在为伊万选择武器时,他竟然点击杀伤指数10!
“酷毙了。”一个光头赞赏地拍拍玩家的躺椅,然后回头用嘴型对同伴说,这傻B!同伴们快乐地笑了起来。
游戏开始了,年轻玩家把脚放在操作台上,他是光脚!不,大脚趾上还挂着一只人字拖。光头的目光直了,他想起一个不甚久远的传说。当然,那只是传说而已。
没有人能透过头盔观察到玩家的表情,但围观者能从三维即景投影台上读懂他的心情。他很紧张,是的,因为画面在微微颤抖,就像蒸汽后的图景。许多人在与人类玩家对战时常常能做到心平气和,但真正到了恐怖伊万面前,他们的枪口都抖得跟斯皮尔伯格的战地镜头似的。
年轻玩家静静地盯着画面。
迦南半岛的热带植物遮天蔽日,四周奇热无比,蚊虫无孔不入。尽管他“穿”了厚厚的野战服,依旧被叮得红包累累。看客们从玩家的脖子上、手臂上看到一个一个红肿浮出来。虽然蚊虫只生活在游戏环境中,但大脑却误以为皮肤真的受了叮咬,调动人体免疫系统对抗蚊子注入的“甲酸”,从而产生过敏反应。
看客们相视而笑,这傻蛋!玩个游戏还这么当真,选择“绝望死地”的对战环境?!不过,玩家被叮得遍体痒痛还能纹丝不动,他们也不禁暗暗佩服。
“你看到什么?”师父轻轻抚摸着鸽子的羽毛。
“鸽子。”
“蠢材!”师父硬如老树疙瘩的指节敲在他脑袋上。
“你看到什么?”1994年,一位退役军官也这样问一个身穿编织毛衣的小伙子。
退役军官曾经是一名高超的空军飞行员,他发现无论与眼前这名貌不惊人的年轻人进行多少局飞行战斗游戏,自己都将惨败,这是实战中从未有过的。
“我看到,电脑就像一个傻瓜。它总是按我猜想的那样进行计算,我总能判断出它的进攻方式。如此而已。”小伙子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我可以随便搞出比这更好的飞行战斗游戏。”
飞行员的眼睛瞪大了,他意识到一名未来的大宗师就站在眼前。于是他说:“别玩了,小子,我们去干一番大事业吧!”
于是,一款飞行战斗游戏的史诗之作诞生了。席德•梅尔,那个爱穿编织毛衣的小伙子,在成为上世纪最伟大的程序编织者之前,他首先学会的是阅读游戏。
“我看到什么?”年轻玩家问自己。
他的气息轻轻拂动了鼻前一片树叶,他盯着这片散发着绿汁嫩香的完美树叶,直到瞳孔燥热欲裂。他看到叶片的锯齿边缘反射着金色阳光,渐渐模糊退隐,化为优美的寇赫岛海岸线,在更精微处,自相似的谢尔宾斯基三角形无从遁形…………那些逼真的纤毫毕现的三维图像顿时像被加特林机枪击中的血肉之躯那样,化为满天弥漫的血雾,继而转化为无限次迭代方程所控制的数据流。
传说恐怖伊万在现身前,你首先能感觉到的是地面的颤抖。身高九英尺体重900镑的庞大身躯,可以轻易地举起火神六管机枪。火神本是为战斗机配备的重型机枪,每秒5000发的子弹流能把一台防弹林肯轰成钢灰。他的左臂装载一管磁力钨弹枪,可产生高达两千万安培的电流,电流形成的磁场在200纳秒的时间内爆发出比地球气压强十万倍的压力,将子弹加速到20千米每秒。如果说伊万的右臂象征着毁灭与狂暴,左臂无疑是速度与精确的代名词。正因为如此,伊万现身后的图景只能通过回放对战录像来“回味”。从来没有人能在生前目睹伊万真容,从未!
画面在微微颤抖,看起来就像是老式胶片电影的齿轮颤动。看客脑门上都渗出黄豆大的汗滴,一个十六七岁的黄毛男孩甚至捂住了耳朵。
如果敌人从树叶缝隙里露出十个像素大的迷彩服,你会看到什么?事实上,你什么也看不到。这正是迷彩服的意义。然而,对于程序员来说,树叶与游戏主角的差别可就大了。
电光火石间,英格纳姆Mac10的扳机被扣动了,他的肩部因反冲力剧烈地后震,看客们也神经质地哆嗦一下。然后一声巨大的钝响震得三维投影平台几乎散架,火花四射,当然那只是视觉模拟。铺天盖地的尘土散去后,画面回复了夏日的宁静,除了蚊虫的嘁嘁鸣叫,还有黄毛小子的吸鼻声。
向约翰•卡马克致敬!年轻人摘下银光闪闪的头盔,心中充满了敬仰之情。大师在上个世纪创造了神话般的三维引擎杰作,直到今天仍然是不朽的传奇。虽然今天的游戏画面在精细度上要更胜一筹,工作原理却始终如一:用即时引擎来表现主体,用离线引擎来表现背景。普通人看到的是即时引擎的流畅灵活,离线引擎的华美精细。程序员看到的却是多边形所表现的涂满油彩的皮肤和NuRBS曲线表现的树叶轮廓,两者的差别有多少?一光年那么大。年轻人的嘴角挤出细微的弧纹,他解下洁白的围脖,递给服务小姐,就像久困樊篱的蛟龙挣脱缠身链锁那样轻松,浑身每一块肌肉都膨胀充满力量。他眯着细长的眼睛朝玻璃旋转门透过的五彩阳光望去,拖鞋发出欢快的趿拉声。
“伊万呢?伊万是死了吗?”黄毛小子怯怯地搡着他的老大,不解地问。
第5页 :屠龙之技(五)
五
师父步履迟缓地走到窗前,吃力地拉开厚厚的垂地窗帘,一堵巨大无朋的屏幕展露眼前,不,那不是屏幕,那是城市的夜空,璀璨灯光充盈着摩天大楼,让耸入云霄的玻璃幕墙变得通体透明,就像团簇生长的水晶。
“看到它了吗?”师父指着一幢庞然大物,那是IEEE通信大楼,建筑面积超过三个五角大楼,智慧、财富、权力的象征。在它巨大的阴影里,这幢图书馆就像是儿童积木。
“规则110【 】。”师父说。
走在宽阔大街上的人们突然顿住了他们的脚步,所有的人都转向同一个方向,交头接耳。
IEEE通信大楼的灯光熄灭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就算是发生地震,三套备用发电机组也可以保证它灯火通明。因为这儿是全世界最有名的计算机、网络公司的总部所在地,它若停电全世界的网络都会瘫痪。
它马上又亮了,但仅仅是几个窗户亮着,它们分布在对角线位置。两处亮斑一个是三角形,一个是圆形。它们周围的窗户也一明一灭起来,不久,它们复制出许多三角形、圆形。它们的地盘交错着,变幻着,就像在厮杀。
“这是工程师们的行为艺术吧。”有大学生很有经验地向周围的人说。这把戏他在大二时就玩过了,当时他们编了一个小小的程序在一幢女生楼的窗户上玩起了俄罗斯方块。
但他很快发现这“行为艺术”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俄罗斯方块。事实上窗户格子的明灭是有规律的,当一行相邻三个格子全黑、全白或左侧一个格子为黑时,该格子为白。但这种简单的规则宏观上又表现出类似于生命的性质:三角形、圆形都可自我复制,它们能侵入对方的阵地,扩大地盘。
“他们就像能思考。”一个心思细腻的女人说。虽然她完全不懂程序,但她的洞察力是惊人的。建立于简单规则之上的矩阵生命,的确能表现出生命的自组织现象,只是,没人能发现,它们甚至还能进化。
圆形族疯狂的复制能力让它的地盘急速扩张,三角族个体开始集拢收缩,似乎有意避其锋芒。就在人们以为圆形生命将吞并最后一块三角形的阵地时,三角族突然对一小块孤立的圆形族发动攻击,人海优势让它的攻击立竿见影。然后它又切断另一块圆形阵地与大部的联系,再次吞没了它。三角族的复制效率低下,但它攻击迅猛的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圆形族虽然占据了大量的资源,即亮着的窗户格子,但它的资源只不过是为三角族做嫁衣罢了。三角族侵吞了它的资源,与资源占有量成正比的攻击显得愈加犀利。一个小时后,三角族吞没了最后一个圆形生命,最终让光明澎满了IEEE通信大楼。
驻足观看的人群响起热烈的欢呼声。虽然这只是枯燥的黑白格子游戏,虽然图形背后的程序控制并非人人都能窥透,但那勾人心弦的战斗却感染了每一个看客。
师父安详地躺了下去,他的手指仍旧呈蜷曲状,可以精确地放在九个键上。
“我已经不能教你了。你要记住,只有那些清空了陈腐的律条、世俗的财富、甚至缱绻的情思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屠龙战士。你去吧…………”
师父在他的怀里平和地闭上眼睛,头像苹果机一般沉重。
他跪在地上,滚烫的泪水在月光的清辉里颤动,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空寂笼罩了他。
第6页 :屠龙之技(六)
六
Caltech编程大赛是地球上最悠久的程序员大赛。在上个世纪,程序大师的评价标准是写出最简洁优美的程序,既没有不必要的循环,又没有不被引用的变量;既不缺少结构化,又不至于僵硬呆板。但是进入云时代以来,由于Quake10对战平台的面世,程序大赛与暴力美学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程序不再是枯燥的代码,而是化身为虚拟角斗士,允许自我复制制造分身,允许侵入对手“身体”,寄生、控制甚至分解对手,但不能有脱离物理定律的力量、弹跳、速度。程序员控制虚拟角斗士进行搏杀,经历惨烈的淘汰赛后,获胜者将向上一届冠军发起挑战。然而,今年的Caltech编程大赛乏善可陈,上一届冠军“流火”几乎是在一瞬间被挑战者“豪魃”秒杀的,比赛的组织者一度以为是机器故障。
人们很快发现这一届乏味的比赛终将被载入史册,它宣告一个王朝的解体与一个新时代的诞生,曾经十连霸的“流火”已经永远地沉沦了。它惨败的录像被人们恶趣味地一遍遍播放回味;它的残骸被挂在Quake10对战平台的醒目位置,就像海岸边被枭首示众的海盗;它的代码被挂在网上供人任意下载,无数渴望成为新的王者的程序天才都用它作陪练,毁灭、撕碎、操控、愚弄它以收获复仇的快感。也有很多投机取巧的程序员对它进行二次开发,以期得到更具杀伤力的毁灭者,然而他们很失望,因为拆开流火的封装,他们绝望地发现,那根本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程序语言。
是传说中的屠龙战士融创造了流火,而由于某种原因,融被废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只有那传奇的人字拖,还残存于骨灰级元老们影影绰绰的记忆里,新一代的程序高手对这个名字根本是闻所未闻。
代码世界进入了战国时代,新的霸主“豪魃”很快被病毒式攻击角斗士“龙骧”所击败,而“龙骧”的王位第二年又被神出鬼没的“光晕”取代。前人的失败与新人的成功,激励着无数雄心勃勃的年轻人进行艰苦卓绝的训练,他们渴望着出人头地的那一天。Quake10对战平台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角斗士在进行肉搏,通过全球直播,地球上每一个街区的犄角旮旯都能传来惊心动魄的画面,并时而爆发出欢呼或是咋舌声。角斗是与痛感神经相连的,虚拟程序所承受的攻击都将以真实的感受传递到参战者的大脑。这是云时代的残酷游戏,许多心理脆弱的年轻程序员因那种天旋地转的极端痛苦而永久地告别竞技场,有的发誓再不作程序员,有的甚至直接在终端躺椅上停止了呼吸。人类的血液泵是有压力极限的,而代码的运算即便存在极限,那也不是人类所能望其项背的。所以,获胜的角斗士不但有超群的代码智慧,也拥有强大的体魄。
黑暗中的观察者远远地注意到一个可疑的身影:一个白衣剑客,他没有强大的攻击力,没有寄生、分裂、伪装、隐身等诡诈的攻击、防守手段,也不能自我复制,他却能在混战中全身而退,甚至还能保持代码的完整性。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角斗士,但此战后他的大名必将震古烁今。
一阵令人目眩神迷的刀光剑影后,嚣叫着的竞技场陷入地狱般的寂静。在白衣少年飘飘的衣袂后,横尸一野,血流成河。庞大无朋的“蒸汽人”首身两截,在地面上发出两声颓然巨响。白衣少年用剑尖在青石板上留下一行字:我想你会梦到一只骆驼。
从此,血雨腥风的代码江湖中没人敢遗漏这个名字:骆驼。全球各个角落的直播电视见证了这一时刻,只是没有人联想到那本早已失传的上古秘籍:《骆驼之书》。这个世纪的年轻人已经不太关心远古的编程大师是怎样淬炼他们的宝刀了。
黑暗中的观察者静静地欣赏着骆驼的背影,他沉静已久的内心竟也漾起一丝涟漪。如果说刚才精彩的竞技让自己心驰神往,而此刻,那个踽踽独行的背影只会令自己感动。是的,作为一门濒临灭绝的上古语言的惟一传人,那种俯瞰众生不可一世的狂傲,那种寥无知音的落寞,那种被世俗所仇恨的痛楚又有何人知?他禁不住想要喊住那个背影,却又无奈地发现自己隐藏在后台程序里,一个偷窥者,而非一个战士。他苦笑。
第7页 :屠龙之技(七)
七
就像浴火重生的凤凰战士,历经113场血腥战斗后,骆驼已经变得空前强大。但是,基于遗传算法的同一原理,他的对手也被血污浸淋得更加凶暴。如果说在第一场让他声名大振的战斗中,有一定的机会主义成分在内,那么在后面的战斗中,他不得不面对自己成为四面八方仇恨的焦点这一可怕事实。他的成功在于他旁门左道的武器:一门冷僻的古老语言。而现在,他的特点暴露在无数越挫越勇的挑战者面前,沦为了致命的弱点。
在“豪魃Ⅱ”、“吉斯霍华德”、“蝎针”的轮番攻击下,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他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在永不停歇的密集攻击下无济于事。蝎针钻入他的左臂,在他的筋骨里不断复制,释放分身,就在蝎针快要侵入他的颈部时,他果断地挥剑斩断左臂,这一自残式保护几乎伤及核心代码,半个肩膀都已经削掉了,情状惨不忍睹。战斗进行两小时后,即便是一场普通的街霸游戏,也足以让玩家精疲力竭了,但骆驼展示了他名副其实的沙漠耐力,仍在不停地自我修补。亿万观众似乎从血光滔天的画面中看到了机器终端正嗤嗤地喷着电火花。战斗结束是迟早的事了,早投降吧,何苦受那最后一击后,大脑短暂充血休克的痛苦呢?众人皆为他捏一把汗。
“豪魃Ⅱ”、“吉斯霍华德”、“蝎针”等众高手围成一圈,稍作停滞,在同一时刻发动攻击!
“啊!”观众们的咋舌声像一只青蛙从喉咙里跃出。
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凌乱变幻的画面似乎已经超出显卡处理的帧频极限。
“发生了什么?”伴随着一声尖厉的惨叫,“豪魃Ⅱ”被一道沛莫能御的力道击得滚翻,他是幸运的,因为他还能叫出声来,他的战友都已经震得魂飞魄散,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骆驼洁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身负重伤的骆驼绝不可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工作人员连忙取下豪魃的头盔,只见他两眼翻白,眼神直勾勾地望向天空。“他是融!他是融!”豪魃直挺挺地从躺椅上跳起,然后哇地一声抱头痛哭起来。
从此,代码世界再无豪魃的身影,有人说他退隐当了一名警察。
第8页 :屠龙之技(八)
八
按太阳日算,他已经二十九岁了,在普通人当中,他依旧年轻。但在新陈代谢残酷的代码世界,二十九岁已经是老不堪用的风烛残年。融在十七岁便已扬名立万,他早早地步入程序员的巅峰舞台,从这层意义上,他堪称祖师爷级的人物。
祖师爷?当然,这三个字从一些毛头小子嘴里喷出来可就难觅几份尊敬的意味了。
“你信不信融在许多开源程序中都种下了后门程序?基本上没人能发现,除了我!”一个留着俄罗斯新兵头的高个子说。
“你就吹吧,五年前IEEE组织了一次全球拣虫大赛,早已把融的毒虫消灭得一干二净了。”一个戴眼镜的亚洲人回答他。
“傻B,你懂什么?融的后门拉链这么好找他还叫融吗?这混蛋把后门程序埋在编译器里,他娘的这年头还有几个人懂编译器?”
“融在他那个时代还算个人物。”另一个面相成熟一点的用饱经世故的语调说,“其实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就不要相提并论,融现在要站在我面前,你们信不信我在五秒钟内就叫他趴下?”
“哈哈,威鸡老大,你以为你是骆驼啊!”
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小伙子们得意的笑声中路过,他的大衣已经很陈旧了,毛料袖口与肩膀都可以看出磨光的痕迹。阴冷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急密的雨来,凶狠的雨滴在柏油路面上摔得粉碎。他的步子很迟钝,脚步声在雨水洼里特别的响亮。
“嗨!快看,这么冷的天气还穿拖鞋。”高个子叫起来。
威鸡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融好像也喜欢穿拖鞋。”
一阵心事不一的沉默后,一个稚嫩的声音说:“不会真的是吧?”
“傻啊。”高个子不屑地朝天吐了口唾沫,“穿拖鞋就是高手,那光脚乞丐就是神啦!”
经过激烈无聊的抬杠后,小伙子们哄笑着尾随那个瘦削的背影而去。那种早已遁迹的传奇对他们的吸引力是无尽的。
穿过条条狭窄破旧的巷子,小伙子们皱着眉头,不时爆出粗口。要不被外墙上突然凸出的旧空调的油污蹭脏了衣服,要不被低矮窗户上挂着的女人内衣碰到了头,破烂不堪的路面就像危险的地雷阵,冷不防从地板砖后溅出污泥。在一栋又黑又矮的砖房下,他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咆哮声,然后便是噼里啪啦的摔东西声。三楼的窗户开着,一个胖女人不断地从三楼摔出东西,嘴里骂骂不休:“拖!拖!拖!老娘叫你拖!几个月的房租没交了?滚!穷光蛋。”
哐地一声巨响,一个机箱扔了下来,金属零件散落一地,堆积在那灰大衣的脚下。他垂头静默着,袖口露出的苍白手指在微微颤抖,黑布雨伞在水洼里打转。雨水覆盖了他的脸,淌进他高高的衣领内。
远远立着的小伙子们相视一笑,一哄而散。
“好可怜的屠龙战士哦。”
“他要是融我就是上善大师啦!”…………
在他弯下腰去抚摸变形的机箱时,雨停了。他迷茫地一抬头,看到一张蔚蓝的八角形天空,天空里有一张精致的女人的脸。她的鼻尖小巧微翘,从仰望的角度看去,更显调皮不羁。她的脸红通通的,显然在寒风中伫立已久。
“你是?”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我是骆驼呀。”
“你怎么是…………”他咽下了下半句话,不好意思地笑笑。脸上浮出那种不可思议却又容易理解的羞赧。在程序员的世界,遇见异性就像在Bata程序中发现彩蛋一样稀奇,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旷世奇才。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这幢房子,目光垂落到他的肩上,鼻子涩涩的:这就是传奇的屠龙战士的归处吗?
融解开大衣扣子,把湿漉漉的机箱抱进怀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屋子里冲出来,抱住他的大腿,带着哭腔喊到:“叔叔,别走啊,你留下来教凉凉数学题啊!”
融用一只手抱着机箱,另一只手抱起五岁大的凉凉,久久回望这低矮的屋檐,似在留恋些什么。
骆驼冲进屋子,旋即又折回来,得意地说:“你可以继续住这啦!”
第9页 :屠龙之技(九)
九
说是三楼阁楼,其实就是一个楼梯间。门外面便是砖头遍地的屋顶,水泥柱头上还裸露着钢筋,红砖围栏上长满了野草,屋子里不到十平米,主人高大的身子一直立,便会顶着白炽灯。他一坐下,硬木板床便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来客担心地去瞧床脚,她愣住了,压根就没有床脚,一头是红砖累就的,另一头搁在一个废弃的箱子上。主人不自在地搓着手,好像他才是这里的生客,他手忙脚乱地清空一张方桌说:“坐吧。”
她的眼圈红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目光里写满了为什么。
“其实这地方还是不错的,屋顶可以观赏月亮,晾衣服也很方便,还有这。”他不知从哪儿扯出一根电缆,得意地说:“有它呢,我就可以登上全球任何一台服务器,收费的,房东算在电话费里。这儿甚至还有热点,免费的,你不信?”
她静静地望着他,望着这个曾经像十亿光年那么遥远此刻却又如此贴近的人,她曾经在广为流传的经典代码里,在他的对战录像中无数次揣摩他的样子、他的思想、甚至他的生活。她一闭上眼睛就能浮出他的样子。然而,当空间的距离消失后,那曾经鲜明生动的影像,陡然变得那般遥远、陌生,除了地板上那双磨损严重的人字拖。她怔怔地望着它,他不好意思地把鞋往床底踢了踢,说:“你是怎么跟房东说的?”
“我是用口袋跟她说的啊。”她拍拍外衣两个卡通熊口袋大声说,“你欠我一个人情!怎么还?”
“嗯。”他有些窘迫地翻开抽屉,从里面找出几个镍币。
傻瓜。其实是我欠你的。她在心里幽幽地说。但她仍旧用很严厉的目光催促着他,她喜欢看他发窘的样子。
“一,二,三…………九个,可以吃一顿好的啦。”他摊开手掌里闪闪发光的硬币。
第10页 :屠龙之技(十)
十
他们挑临窗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对着被油烟熏得面目模糊的菜价表,犹豫半天,才在服务员的催促下要了一个五元的蒸菜和一个四元的木桶饭。
蒸菜很快就端上来了,红艳艳的油泼辣子铺在滑嫩的鲢鱼脯上,她得意地眨眨眼,操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她听到他肚子里的咕噜声,听起来就像是PDA电池没电的提示音。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辣子呛进了喉咙,她有点难受又有点快乐地咳嗽起来。
“原来木桶饭采用了缓存技术。”他自我解嘲地说。
“还是咱的蒸菜好呀,采用了apache+php,虽然应付高并发有点吃力,但在访问量较小时速度还是蛮快的。”
“我的木桶饭采用了squid作反向代理,虽然前期有点慢,但一旦缓存好了,来多少人都不怕。”
“很不幸,你们做了触发缓存的那一批。”她伸出火辣辣的舌头做了个鬼脸。
“老板的缓存机制有问题,应当把触发缓存改为定时缓存,以改善食客的体验。”
端菜的招待一个个路过满脸期待的他,却没有一个停在他桌前。
“好像是丢包了。”他沮丧地说。
她咯咯地笑起来,树起自己的空碗,伸长舌头舔了圈汤汁,夸张地吐着热气。
木桶饭终于上来了,他还没动筷子,豺狼样的她已经先入为主地开抢了。两人难民般地扒拉着一桶米饭,还发出很满足的笑声很响亮的咂巴声,引来满堂鄙夷的目光。
第11页 :屠龙之技(十一)
十一
雨停了,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在临街的一面,游戏机、博彩机、自动照相馆发出清脆的电子音乐招徕着顾客。女孩子们缠着男友的胳膊,呢喃着,欢笑着,从一个五光十色的橱窗蹦到另一个橱窗,还发出“哇哇”的惊喜声。
“我也想要一个。”她指着刮刮奖摊位后可爱的绒熊。
融微皱着眉头,为难地望着她。
“不行!你想办法,反正你欠我的。”她就像一个热恋中的女友那样毫不通融。
“那好吧。”
融来到摊前,弯下腰:“这些奖券是可以挑选的吗?”
“挑选?”老板愣了一下,“当然,随便拣,刚刚那小伙子给她女朋友买了一捆,瞧,正刮着呢。”
融低头注视旁边一个纸箱子里刮过的奖券,他的眼睛因思考眯了起来。一会儿,骆驼怀里堆满了毛绒绒的卡通玩具,最上面一个最大的是老板送的。他说:“二位,不能再刮了,再刮小店就要赔本了,我加送你一个,两位先走不送…………”
她的脸紧贴着绒熊,就像腮帮里含满了棒棒糖的小姑娘一样幸福。
在不远处的一个带屏幕的机器前,人头攒动,那可不是一台普通的游戏机,那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智能程序在与人对话,据说谁能够判断出自己聊天的是人还是程序将获得一万元大奖。投入一个硬币,你便得到问一个问题的机会,有个小伙子用一张大钞换了一百个硬币,全投了进去,进行了一下午人机对话,仍然没能从中甄别出真正的机器程序。这会儿,他正哭丧着脸挨女朋友的责备呢。
骆驼把一怀抱玩具塞到融手里,夹起一个硬币在融面前一亮,说:“看我的。”
然后她手指灵动如飞地在触摸屏上输入一行字,屏幕上那拟人化的面孔突然凝固了,仔细一听,扬声器还传来咔咔的声音。接着屏幕突然一闪,就灭了。
“哈哈哈,被我难倒了吧。”她得意洋洋地拍着手,在排成长蛇的人群惊诧的目光中溜走了。
第12页 :屠龙之技(十二)
十二
“真饱呀。”她拍着自己肚皮,头枕在融宽阔的肩膀上,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宇宙中最幸福的人。只是,他的肩膀肉再多一点就好啦。
骆驼的头真重,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她的脑袋的确很大,与她的智慧很相称。但她的脸小小的,不时流露出幼稚,怎么也无法与那一个老道的程序天才联系起来。在街上的图灵测试中,她输入一行Perl代码。Perl 是一门非常古老的程序语言,它的发明者是语言学家拉里,而非程序大师,所以用Perl书写的代码更像一首诗,即便是不懂Perl代码的人也能读懂它。街上的聊天智能程序既执行了这行代码,又错把它理解成一首诗,所以它可悲的当机了。
融闻着她大波浪卷散发的清香,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被少女的芬芳所拥抱,他曾经以为,一个独孤求道的程序员注定像他的老师那样在一个僻冷的图书馆终老一生,他对此很笃定,也很平静。他非常坦然地面对有如浩渺星空般巨大的空寂,他从未想过改变…………但此次,他冷漠的心融化了。他的目光就像一杯热巧克力上蒸腾的热气,一团模糊。
“喂!你那天为什么救我?”她用胳膊没轻没重地顶了他一下。
“因为你是Perl的传人啊。”他轻描淡写地说。他可以感觉到怀里的她轻轻地一颤。
“你也是?”
“当然不。谁会学这么丑陋的语言?除了那些脑残无知少女【 】。”
“喂。”她又打了他一下,“你说谁呢?我脑残?你不想活啦?”她爬起来,掐住他的脖子。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欣赏着这个野猫一样的女孩,感到自己真的被她征服了。
第一次在Quake10见到骆驼,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感觉那就是“惊艳”。像他这样的程序员,已经不太容易被代码语言打动了。
他欣赏她简洁的语句,灵动的语法,不讲理的逻辑。她肯定是孤独的,因为Perl就是孤独的。在上个世纪,Perl被认为是一门丑陋的语言,程序界的旁门左道,由于它笨拙的语法结构,令人眼花缭乱的括号,与主流思想完全背离的设计思路…………
或者,是由于自己同为一门濒临灭绝的语言的传人,他对骆驼有着一份特殊的关注。直到那天,他不顾一切地出手相救,他才发现这份特殊的感情已远远超出惺惺相惜。那是什么?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他常常梦到一个注射了毒药的苹果。所幸,她不是。
他把纷乱的思绪拉回现实,目光垂落到她趾高气扬的鼻尖上,心中一动,便把她拉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她刚才还霸道蛮横的身体突然变得柔软,执拗了几下,便不动了。
“你的独门武器是什么?”她尖尖的手指化为一只只甲壳虫,放肆无礼地在他胸膛上乱爬。
“我?”他无语。像他这种境界的人,已经无所谓精通哪门语言了。但他的内心深处的确深埋着对一门濒临失传的技艺的责任,那就像是冠冕无数的棋王所愿保留的最后一个头衔。那是一份荣誉,一份继承。因为全世界能珍藏它的惟他一人尔!
“不能说么?”她咬住他的耳朵。
“呵,是Lisp。”
旧报纸覆盖的窗户突然被一道亮光刺破,然后是一声巨雷,天空下起雨来。这南方的城市,即便是在寒冬,也是那般的潮湿。
在一百多年前,一本影响深远的科幻著作开篇明义地写道: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魔法时代,任何一位谨慎的巫师都把自己的真名实姓看作最值得珍视的密藏,同时也是对自己生命的最大威胁。因为一旦敌人掌握了他的真名实姓,随便哪种人人皆知的普通魔法都能致其死地。世易时移,人类社会产生了工业革命,时代转了一圈又回到魔法时代,人们重新担心起自己的真实名姓来。
大师的预言是深邃的。确是如此,且不说如今黑客们怎样谨小慎微地隐藏自己的身份,就连程序语言也变成一种禁忌。从某种意义上,Lisp不就是自己的真名实姓么?
Lisp?她撇撇嘴,心不在焉地去摸他下巴的短茬,有点糙手,但很好玩。
她没有以牙还牙嘲笑他的独门武器,因为她虽然不理解这门语言,但她至少明白这门古老语言所应享有的尊严。历史中常常可以读到:一些被主流舞台所驱逐的吟游诗人,他们苦心孤诣地研磨着它,保护着它,不容任何世俗的流言诋毁它。他们心中对Lisp充满了宗教般的虔诚。然而,Lisp终究还是灭绝了,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Lisp好在哪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聆听着他的心跳,那嗵嗵的声音就像是巨人的脚步声。在传奇的Lisp面前,任何顶尖高手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那样无知,他们的困惑常常可以归为这样一个傻气而幼稚的问题。
“因为,它是最接近理解上帝的语言。”
“上帝?”她愣住了。如希腊谚语所言:在木匠眼里,月亮是木头的。在程序员眼里,上帝用代码创造了宇宙。圈内流传一个笑话,一个程序员问:上帝真的在七天之内创造了世界吗?先知的回答是:依靠着可乐和糖果,他在六天之内就完成了这一切。第七天他回到家里,发现他的女朋友离开了他。
想到这,她格格地笑起来。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好像他并不意外她毫无来由的发笑。
“喂,说正经的。”她止住笑,“你为什么有肚无胸啊?”
他一愣:“什么意思?”
“你身怀绝技却胸无大志呀。你的理想是什么?难道你没有理想吗?”她不怀好意地扫视这简陋的房间。
“理想?有的。”他笑了,“理想就像是一条内裤,得有,但总不能逢人就秀吧。你的理想呢?”
“哎呀呀,对头。理想就像是一条内裤,其实我没穿,却不好意思说。”她婴儿肥的脸蛋飞上两朵红晕。
“嗯。理想就像是内裤,小时候的理想比较大,长大后却越来越小,于是就现在这样啰。”
“哈哈。理想这条内裤,看别人穿得挺诱惑,自己却没那个身材。”
他们响亮的笑声充盈着四面漏风的屋子,这在房东太太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她愤怒地用一根长竹竿捅楼板。
良久,她不好意思地把脸藏在他下巴下,轻声说:“你喜欢我的身材吗?”
“嗯。”
“那么,你想看我的理想吗?”
第13页 :屠龙之技(十三)
十三
屋子里本来就窄小,还被四处乱放的零件占领着。她随便挪一下屁股都会被该死的螺钉硌疼。一个下午她都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小时候无论我使用什么开源软件,人家都会告诉我,里面的核心代码是一个叫融的人开发的。而且这家伙很嚣张,在许多重要的软件里都留下了后门程序。人们痛恨他的胡作非为,却又不得不使用他的程序。那时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揪他的耳朵吼:你凭什么偷窥我的隐私?”
“后来,人们叫他屠龙战士。因为他与普通的程序高手如此不同。他对商业软件嗤之以鼻,他甚至藐视团队的工作方式,他就是一个独行者,孜孜以求地追寻着他的理想,他独特的理念,那就是人们常说的编程之道:龙。他寻找着龙,哈哈,现在想起来真好笑,那时我是一脸花痴地想象着屠龙战士的威猛形象。说真的,我现在还不能理解什么是龙。”
“再后来,在Caltech比赛中,他留在尘世的惟一象征流火被击败了。在流火被撕成粉碎的那一刻,我的心也碎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说融已经被废了,我说你放屁!直到今天,我来到他面前才明白,今天的融真的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不可一世的天才了。曾经他目空一切,嚣张却又令人信服,乐于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他以一当百的创造力,他高山仰止的编程境界,都深深地震撼着高手如云的代码世界。而现在,他低调,冷漠,无心维护自己的荣誉,他,他甚至,付不起房租…………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融!”她的眼眶红了,嗓音陡然变得哽咽。
融没有回答,他安静地忙碌着。他用一把瑞士军刀削一根同轴电缆,就像主妇给瓜果剥皮一样娴熟;他举起一红一黑两根探针,一根探头捏在手里,一根放在舌头上,仪表上的指针轻微地动了一下;他额头紧挨着白炽灯泡,大汗淋漓地使着一个电烙铁,神情专注地在一块电路板上工作着,那水银般晶莹饱满的锡液准确地滴在焊点上,凝成完美的半圆球。
她望着他,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她被他的手艺迷住了。虽然这些把戏在上个世纪是很普通甚至卑微的,但在现代人看来,又像魔术师一样神奇。现在的程序员又有多少人了解他们的机器?好比他们满不在乎地从网上下载开源软件,而从不拆开封装去看里面的原理。
只听见滴的一声,机箱上的指示灯亮了,硬盘发出嗡嗡的运转声,光驱咝咝地应和,风扇的声响不算大,它沉吟,平稳,就像是交响乐的背景音。
“现在的机器飞快,但缺乏美感不是吗?因为我们输入数据它立即给出结果,你感觉不到它在思考。而古代的机器”他的手摩挲着机箱,轻轻地吹去它表面的灰尘,“我可以聆听它的思想…………甚至心情。嗨!伙计,看到对面这位小姐没?以后,她就是你的新主人,你得听她的,听到没?”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机箱,箱后电源风扇喷出一屁股灰,LED指示灯刷地亮起来,屏幕浮出一行字:Hello,world。
她扑哧一声笑了。
“好的。”他起身把她挪开一个位置,自己坐在床中间,面对着屏幕,说:“现在,我为你展示一个神奇秘境,一个世人所不知的绝妙世界。有龙出没,请睁大眼睛。”
屏幕淡蓝的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覆盖在他宽阔却瘦削的肩膀,他陡然之间披上一层迷离的光芒,就像是屠龙战士的封印盔甲所绽放的那样。
她怔怔地望着他,嘴微张着,说不出话来。
“愿意坐过来看吗?”
根本没等她回答,他便擅作主张地把她抱到腿上。如她所言,他是嚣张的,不可一世的。从来如此。
第14页 :屠龙之技(十四)
十四
“在龙出没的世纪,人类的智慧混沌未开。先知把目光投向浩渺星空,在他们的视野尽头,有一颗叫大火星的暗红色亮星,出现在南方夏夜低垂的天幕上,默然无语。
上古的皇帝设置专门的星官“火正”观察这颗星,因为从大火星的运行轨迹可以探知泥土里春天萌苏的讯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上古的皇帝为了探知地平线下的星图,派遣一名鼎鼎大名的火正前往南方,这名火正的子孙在南方潮热的红土地里定居下来,他们被称为祝融氏。祝融在南方的开疆拓土不仅大大地拓展了帝国的版图,更重要的是,把原本隐没于南半球的星图展露了出来。于是在几千年后,一名兢兢业业的太史令在他的传世之作中留下了“老人星”的踪迹:寿星,盖南极老人星也。老人星在几千年内一直是一名南极隐士,这个发现极大地振奋了巨龙国的子孙不断向南挺进,远征丛林密布人迹罕至的交趾,甚至扬帆南下,在牵星图的指引下一路向南,向南!天际线不断退却,被地理位置所壅塞的视野豁然开朗。
一名被派往交趾的星官在给皇帝的报告中兴奋地写道:我看见老人星在海平面上很高的位置闪烁,它的周围还有许多明亮的星。几个世纪后,大航海时代的到来让人类第一次把南北星图的空白全部填满。但这还远远不够,几百年后,人类开始向太空发射人造卫星,人类的探测器像南征的火正不断地向外太空挺进,伽玛射线、X射线、紫外、光学、红外、射电所得到的观测数据构成一个全波段的数字天空。光学望远镜的接收面积每25年增长一倍,天文探测器上的CCD像素每两年增长一倍,人类虚拟天文台【1】,数据库的信息量每118小时增加一倍,摩尔定律远远跟不上天文观察数据的增长。人类从未像今天这样细致入微地审视着天空。如果说宇宙呈现在远古人类的视野中不过是一团漆黑的虚空,而今天,宇宙所呈现在我们眼前就像是光芒璀璨的水晶,没有一个角落会存在探测盲点,宇宙诞生之初的图景也通过类星体幽微的光向我们真实地呈现…………
然而,我们真能读懂宇宙的信息吗?”
他打开虚拟天文台,随着虚拟镜头的推进,屏幕上浩如尘沙的星系星团从他两腋掠过,就像一艘孤独远航的飞船,在宇航员目镜中所呈现的那样。不,这不是一趟普通的宇宙之旅,这也是一趟时间之旅,从探险家双腋掠过的还有时间之沙,就像胶片放映机的倒转,自今至古,上溯到渺远的恐龙世纪,甚至宇宙的起点…………
公元前134年,天蝎座α附近一颗超新星大爆发,它的亮度陡然暴增了几百万倍,它的光芒竟辉映了一小半天空,它成功地在一小块甲骨上留下了它的“底片”:七日己巳夕,新大星并火。
公元185年,超新星SN185的爆发在人类的记忆里留下更生动鲜明的印象,一名叫孟康的官员忠实地记录了天空中唯美璀璨的胜景:有赤方气与青方气相连,赤方中有两黄星,青方中一黄星。他所描述的超新星光环结构,与哈勃望远镜今天给我们所呈现的并无二致。
但天空中最灿烂的景象当属公元1054那年金牛座天关星附近的超新星大爆发,它产生的亮度要超过太阳几亿倍,持续两年之久才渐渐隐没。钦天监在给皇帝的奏章中激动地写道:我见到一颗客星的出现。这颗星微带晕色,发黄光,我恭敬地遵从皇帝的威权占卜,卜曰:客星不犯毕宿。这说明皇上圣明,并且国内有伟大的圣贤。我恭请将卜辞交国史馆存档。
几千年来,不,自洪荒以来,超新星不断以强烈的射线轰击着智慧生命的视野,这夜空中最绚烂的礼花在向我们传递什么信息呢?”
机器突然发出一阵电流噪音,听起来就像是收音机搜台时的嘈杂声。
她迷惑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轻敲键盘。屏幕上呈现一行字:
2004,地点:波多黎各,阿雷塞博。方位:双鱼座、白羊座星群之间。标签:SHGb02+14a。频率:1420兆赫。
“刚才不到一分钟的噪音便是阿雷塞博射电望远镜所接收到的最可疑文明信号,它调制在1420兆赫波段上,这个频率对应的是宇宙氢气吸收、释放能量时的波段。这个波段的信号无疑最可能来自星际文明。”他再次敲击回车,许多波形图呈现出来。
“100年来,科学家动用了小波分析、语义分析、遍历算法、遗传算法等各种手段以图破译这段信号,但他们失败了。事实上,自SETI计划以来,人类无数次截获可疑的文明信号,就像自甲骨文以来,火正、钦天监们无数次被超新星爆发所震慑一样,只是从来没有人真正读懂过这些…………”
他的目光穿透幽蓝的屏幕,刺破厚重的苍穹,直视那亘古寂寥的星辉…………
“它们是真正孤独的诗句,艰涩,微言大义,在宇宙中长途跋涉,历经引力透镜的折射,星际尘埃的散射,终湮没于宇宙混乱的背景辐射…………直到有一天,我就像被一道闪电击中,恍然大悟:上帝的语言又岂是巴别塔的子民可以领悟?凡夫俗子的语法规则又岂能适用于高深莫测的上帝?就好像一个面向对象的程序员,在简陋的机器语言面前就是一个白痴一样。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始有机器语言,机器语言生汇编器,汇编器生编译器,最后产生上万种高级语言。在语言的进化之路上,我们与宇宙的真谛越来越远,以至于我们再也不需要数学就能成为程序天才了。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这亘古未解之天问由谁来解答?
有这么一群人,他们的内心倒映着深邃的星空;他们荡涤了脑海里那些凡夫俗子的陈腐律条;他们纠结于那些被世俗嘲笑的时空观念而不能自拔;他们崇尚开放、自由、共享的理念被商业社会驱逐;他们离经叛道的个人主义为主流世界不容;他们是上帝之友世界公敌;他们上下求索不知所归;他们苦苦追寻着龙的足迹…………他们被称为屠龙战士,他们是祝融的子孙!惟有他们,才能理解上帝的语言。”
清澈的泪水滚涌而出,他半仰着脸,任凭清矍的脸庞沧海横流。屠龙战士并非冷漠如刀口舔血的杀手,他们冰冷,只因他们孤独。
屏幕上那些传统数学工具所构建的波形突然风云变幻,那些以高超的人性化设计的图形界面分崩离析,画面澎满了跳动的0和1。群魔乱舞,乱花迷眼,混沌之中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韵律。
那不再是人类所能理解的语言。她转过头来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泪痕去感受那火热里的酸楚。
现在是键盘钢琴师的表演时间了。他俯下身,按了一个什么开关。他身后的墙亮了,这寒伧的房间竟然还藏着一台昂贵的投影仪。另三面墙随即也亮了起来,上面波动着0和1的量子涟漪。不久,塑料顶棚和水泥地面也亮了,就好像光在镜面立方体内折射投影,产生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幻像。
她背靠着屏幕,没有去欣赏那指尖的芭蕾,只是凝睇直视他专注的眼睛,从那里,她可以读懂这0和1的密码,读懂这静默无语的夜空。
键盘的敲击声就像是万马奔腾的得得蹄声,混乱却又浑然一体,连绵却又跌宕起伏。她恍惚看到源源不断的数据流从他指尖送出,它们简洁优美,既是语法功能的指令,又是作为对象的数据。每一个对象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生命周期结束也就是对象死亡之时,不存在永远的对象。每一个语句都有自己的灵魂,它们并不完美,却在变化中不断臻于完美。电信号沿同轴电缆传递到激光调制器,激光束的强度、频率伴随着这波动的0、1有节奏地变幻,沿地球表面的光纤无限蔓延。光纤像地球的毛细血管,它们连通了世界各个角落的超级计算机。虚拟天文台的海量数据被有条不紊地分配到各节点进行网格计算。各节点的超级计算机可能是光子的、可能是量子的、也可能是生物的,但它们都被调动起来,参与了这宇宙中最完美的谐振。内华达州沙漠里的云计算中心,一座面积超过迪斯尼乐园的巨大无朋的机房里,每一块硬盘的咝咝运转,每一个红色或绿色发光二极管的一明一灭都与之休戚相关。
不知过了多久,键盘声渐渐平息下来。融疲惫地俯在她柔软的肩膀上。墙上跳动的数字就像是游泳池荡漾的波光,轻柔地拂过他的身子。“云”仍在马不停蹄地执行着计算,这无疑是自洪荒以来地球上最大规模的数据处理,人类曾经引人自豪的分布式计算工程“SETI计划”、“Folding”在此均相形见绌。这笔费用按“云”的国际市价计将是一个天文数字,当然,房东太太不会收到这样一张账单,因为在伟大的程序员面前,“云”就像家猫一样驯服,没有人会知道是谁在一夜之间调用了世界最先进的计算机进行了一次超负荷运算,就像没有人会找到埋在Quake10的后门程序一样。
融聆听着机箱的运转声,就像一个高超的赛车手可以清晰地辨别变速箱内齿轮的啮合声。突然,他说:“让我们一块倒计时吧。”他躺下来,闭上眼睛。她狐疑地跟随他并排躺下,心中默数:十,九,八…………一。
房间里剧烈地一闪,像是有人在拍照,迅即熄灭。只有显示器投射出一屏幽蓝的光,屏幕上只有一个数字:1。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虚拟天文台的海量射电、光谱信息最终运算的结果就是1?”
“不。这并不是一次普通的计算,而是一次测试。”
“测试?”她愈加困惑了。
“你不记得那天在街上你是怎样愚弄智能程序了吗?”
她张大了嘴巴。哦,上帝。她胸中像是有一只兔子在乱窜。颖悟过人的她马上明白了问题的关键:“这难道是宇宙对人类进行的‘图灵测试’?”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是的,1表示我通过了宇宙的图灵测试。”
“你骗人!难道数千年来超新星大爆发的伽玛粒子暴、各种射电源信号、脉冲星的射电脉冲都是在对宇宙中的智能生命进行测试?”虽然他浑身都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智慧的力量,但这个推断的确太惊世骇俗了。
是的,起初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抓住她小巧的手,宽大的手掌合上,放在胸前:“我会向你证明的。”
他在键盘上输入270个字符,然后捉住她的手放在回车键上方,说:“按下它。”
“会发生什么?”她的手指本能地颤抖起来。
他火热的目光里传递着鼓舞的力量。
清脆一声键响,苹果突然嗡嗡作响,这震动让它笨重的机身在方桌上微微移动,电源风扇失心疯般地嚣叫,硬盘传来“嘟——嘟——”的警报。这台产于2010年的机器就像老牌利兰变速箱一样可靠,可此刻也不禁让人担心起来,空气中传来橡胶燃烧的味道,她不安地望着他。嘘!他唇前竖起一根食指。
屏幕陡然花了,无数条来自虚拟天文台的信息就像病毒一般疯狂地轰击着屏幕。
NASA雨燕号太空观测站:UTC-5 EST.10:37,编号:GRB 056509B,仙后座,短伽玛暴,持续时间:38S,能段:0.32-1.78 MeV。
GLAST高功率伽马射线望远镜:UTC-5 EST.10:37,编号:GRB 056509C,蟹状星云,伽马射线暴,持续时间:0.1354S,能段:71-82 GeV。
SETI阿雷塞博射电望远镜:UTC-5 EST.10:37,编号:GRB 056510C,小麦哲伦星云,光变异常。
LAMOST光谱望远镜:GSM+8. 23:37, 编号:CHA1984523A ,造父一,光谱异常。
SKA平方千米阵射电望远镜:GSM+8. 23:37,编号:CHA1984524A,鲸鱼座UV,亮度剧增11倍。
…………
她不寒而栗地回头望他。他微笑着点点头:“这都是你干的。”
她还在迷茫间,他拉起她的手冲到门外,外面寒风萧瑟,铅云低垂,天空一明一灭,就像过节一般。刚才还冷冷清清的大街上突然塞满了人,人们仰望着天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的人举起了望远镜;有的人在打电话;有的人掏出PDA拍照,黑暗中此起彼伏的闪光灯显得可笑至极。
“发生了什么?大游行么?”她很快发现自己的疑问很傻气,因为夜空太诡异了,南方绛蓝色的天空有暗红的血色在漫漶,宛如云龙在隐没,时而展露它峥嵘头角,天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嗡鸣,像是野兽的低沉吼声,又像是高压电弧造成的空气震荡,耸入云宵的电视台铁塔正嗤嗤地冒着电火花。地面上的人们纷纷指向她的背后,她转身一看,惊呆了。北方的天空更为诡谲,一道帷幕状的蓝绿光带飘飘渺渺地印在天空,它的尾部呈流线型,微微朝星空翘起。天空就像是铺了一层透明玻璃纸,荡漾着五彩斑斓的潋滟波光。
“地震云?”她转向他。
“是极光。”
极光?她双肩耸起,这里是北纬38度啊!
是的,地球背面的太阳耀斑大爆发,在地球磁场引发粒子暴连锁反应,带电粒子沿两极地球漏斗形磁力线撞击着大气中的氧、氮、氩,绽放出绚丽多彩的光芒。来自银心射电源的宇宙线与地球厚厚的大气激烈碰撞,激发出次级、三级粒子,广延大气簇射给地球的夜空制造出光怪陆离的幻景。高能粒子让太空空间站里的盖革计数器的指针疯狂地冲击红线区域,宇航员正惊慌失措地与地球联络着,麦克风里却充斥着静电噪音…………他无意向她解释这一切,还是让最简单的方式来回答吧!
他拉着她回到屋子里,在电脑上打开NASA的在线直播,播放器对准的是造父变星一,图象是由LAMOST【 】传来的,焦面上4000根光纤、16台光谱仪和32台4k×4k的CCD相机接收的光谱信号经专门的软件统一处理后,合成展现出一幅对造父变星的高清光谱图象。然后他打开另一个页面,页面显示一个输入框,他输入一行指令,仍旧握住她的手,说:“按下它。”
她按下回车,光谱上的谱线迅速变宽变浅;再按,谱线又立即收窄变深;她索性乱按一气,谱线也失心疯般地变化着,就像手风琴在一张一弛地奏鸣。她神经质地使劲摇头:“这是你编故事骗人的吧!这根本不是LAMOST传来的信号!”
“好吧。”他手指运转如飞,一口气打开十几个页面,全部是网络电视在线直播页面,他把窗口平铺在屏幕上。好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因为所有的直播频道都在播出同一个或是相似的画面,这些图象来自NASA,来自ESA,或是来自中国航天总局,主持人带着耳麦,不停地与导播低声联系。屏幕下方有一行行的文字消息浮过,与她刚才看到的大同小异。她狠狠地按下回车,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主持人背后的大屏幕清晰地传来画面的异动。
演播室里大概响起了惊诧的呼声,主持人也感觉到了,频频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无数个直播画面都与她指下小小的回车键建立了联系,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苍白的眸子惊恐地望着他。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上个世纪的科学家就已经能做到此点。老一辈的网络工程师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实现星际互联网。他们设想用中微子轰击造父变星,可以让其内核加热扩张,缩短星球的光亮周期——这就像有规律的电流刺激能促使人体心脏恢复跳动一样。造父变星十分明亮,更何况我们还有强大的望远镜。这样一来,我只需用上帝的语言输入几个指令,我接管了SETI在全球范围内的射电望远镜,通过它们向星空发射我的代码,造父变星执行了我的命令,它加速或放慢了自转速度,于是在我们的光谱上反映出谱线的变宽与收窄。太阳耀斑、仙后座的伽玛粒子暴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而爆发的。”
那一刻她几乎就要相信他了,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说:“可是仙后座离我们一万光年,你的指令现在还在空中跑呢!它们又怎么能响应你的指令?你这个骗子!假的,全部是假的!”
他耐心地等她安静下来,目光里充满了怜爱,好像她的愤怒在他眼中是一种可爱。这让她的肺都要气炸了。聪明人被愚弄的感觉可不好受!她狠狠地捶了他一拳:“你倒是解释啊!你这个混蛋!”
“让我们的老朋友苹果来回答你吧。”他的手温柔地摩挲着全身滚烫的机箱,他的声音慢条斯理,“在我们输入指令后,苹果若懂得思考,它也肯定以为最终的运算结果是它的‘意识’的结晶,可悲的是,它的意识不过是事先预置的程序的执行。事实上程序员不必等待机器运算结束才会知道答案,他早已对事情的发生演化以及最终的结果了然于心了。”
啊!她恍然大悟,这一顿悟让她全身凉透。天啦,如果说上帝是一个程序员,人类不正像是一台机器么?人类自以为是的自我意识,不过是上帝预置程序的执行而已。上帝不必等待人类的“意识”做出决定后才会回应,就像融刚才表演的那样,他不等苹果的运算结束就在心中默数,迎接他早已预料到的结果。想到这,她跌坐在床上,脑袋里空空如也,那些固若金汤的常识、概念、世界观訇然崩塌了。
这就是答案。
外面突然响起人们的欢呼。流星!流星!狮子座流星雨绽放在童话般五彩缤纷的天空里,人们幼稚的心愿与绝望像飞火流萤在黑暗中乱舞,这个晚上是如此的神奇。
程序员的目光垂落到自己的指尖,嘴角浮出一丝落寞的微笑。
“喜欢我为你点燃的烟花吗?”
“嗯。”她俯在他的肩膀上,泪水像洪水般决堤而出,那一刻,她终于认识了她自己,生命,爱,以及死亡。她的指尖深深地掐进他的背。
第15页 :屠龙之技(十五)
十五
冬天的早晨峭冷萧索,融醒来时身边的她已经不见了,被窝里还残留着她火热的温度,以及蜷曲的卧痕。方桌上留有一张纸条:Quake10。
在他登陆进Quake10对战平台时,才发现自己错过了一场好戏,心有余悸的看客们告诉他,刚刚有一嗜杀成性的少年把010区杀了个天翻地覆,他逢人便砍,连头上顶着保护光环的菜鸟也不放过。他一人霸占了010区,现在没人敢登陆那个区了。
他微微一笑,他知道“他”是谁。果然,他刚刚进入虚拟界面,一个居高临下的苍白冷眼便射了下来。
“骆…………”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她的名字,她白衣飘飘的身影已经化为一道凌厉的白光,俯冲下来。剑花像漫天飞舞的雪白花瓣,覆盖了他的天空,逼得他连连后退。她似乎洞悉他内心的一切,招招直奔他的死穴。这是怎么啦,他不禁有点恼火。好吧!那种久违的血脉贲张的情愫漫遍全身。
当Perl遇到Lisp,当诗的语言遇到元编程,没有寄生、伪装、复制等诡诈的手段,只有公平的正面的攻击,这才是真正的角斗:长剑对钝刀。
他的刀很钝重,就像Lisp的笨拙,它是解释性的,递归的,它的执行相对迟缓。但它拥有理论上至高的计算能力【 】,它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对方剑刃的落点,尽管那已是速度的极限。它的数据与程序是同一的,程序即是数据,可被处理,数据亦是程序,可来执行。它根本就是无法的,就像他浑然天成的刀路。
他胸前的皮铠被划破了,露出古铜色的胸肌,他宽容地任凭锋利的雪刃割破他的身体,但他的理智让这锋芒停留在表面。他的内部代码是不容触犯的,那是龙的宝藏。即便是流火被豪魃秒杀的那一次,内部代码也在同一瞬间自毁了,化为了数字混沌。没有人能亲睹他的钝刀,他也从未使用过这把钝刀。
但是他的宽容并未赢得她的认可,反而让她的剑芒更炽。被鲜血浸淋的雪刃愈发凶猛,永不停歇,绝无手软!她的十指深深地嵌进键盘,她就像琴魔的化身,手指在毫无节制地倾泄着夺人魂魄的代码。她已经不太在意代码的精确,她意在发泄,那似癫似狂的琴符本身就传递着令人窒息的压力。Perl是宽容的,你甚至不必定义就可以使用数组。它本来就是诗人的创造,它是感性的挥洒,淋漓尽致的表达…………
他迷惑了,他不动如山的意志也不禁微微颤抖,后背涌上一丝久违的寒冷,就像毒蛇之吻爬上他的脊梁。即便是面对恐怖伊万,他的手指也不曾这样颤栗过。他的内心深处不禁涌出一份羞恼。
他已经被逼退到悬崖边沿,如再退却,系统程序“悬崖”将会利用规则把他撕得粉碎。他虽拥有不可一世的程序天才,但也不可凌驾于环境参数之上,正如现实中人不可能抗拒黑洞的引力一般。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疑问,可是她没有回答他,甚至看也没看他一眼。她大喝一声,所有的手指都压在琴弦上,要弹出这天地间最具毁灭性的音符,然后让一切回归地狱般的宁静。
剑刃深深地没进他的胸膛,时钟定格在5.33纳秒,这是系统的时钟周期,转化成内存延迟不过10纳秒,这一刻之后,那血淋淋的心脏,那传说中的Lisp代码终将大白于天下,荣光的继承,道的传承,一切的一切终将在这一刻后归于尘土,但他不会让这一刻发生!一种无法解释的本能,或是屠龙战士血液里天生的狂躁因子,让他在一刹那亮出了钝刀。世界眨眼间灰飞烟灭,Lisp向那些早已遗忘了传统与荣耀的年轻程序员,展示了什么叫计算的极限!在排山倒海的攻击波下,系统程序所构建的环境、背景,隐藏在后台程序里自作聪明的偷学者,以及他正面的敌人都化作了齑粉,系统缓存里也找不回他们代码的碎片。这场战斗不会有重播录像,因为这一瞬发生的一切也在这一瞬清空了。它终将成为Quake10的不朽传奇,来自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只有像豪魃这样老一辈程序员还记得他们,他们知道这二人是谁,因为,那是不可模仿的。
融有些吃力地取下头盔,因为他的痛感神经也承受了那疯狂的一剑,但他没有顾得上喘息,便在大厅里四处张望,焦虑地寻找那个身影,他知道她在这儿。
许多白衣大褂急匆匆地奔向一个角落,他抓住一个医生的肩膀:“发生了什么?”
“那玩家死了,听说是个姑娘。”
“这是游戏!怎么会死?她顶多是休克,你他妈还是不是医生?”他摇着医生的肩膀,狰狞的神情看起来他想要把对方撕碎。
被摇得几乎散架的医生无力回答他的怒吼,是急救车令人心悸的尖叫和闪烁的红灯回答了他。他跌坐在躺椅上,泪流满面。
“这只是游戏,但,与你作战的并非什么程序,而是真实的人。她把她的大脑程序上传到了Quake10。”一个警官告诉他。
他冲上去给了警官鼻子一拳:“你当我是白痴吗?人怎么可能有大脑程序?啊?”
警官叹了口气:“融,我是豪魃,第一次我打败了流火,我以为自己打败的是你,然而我错了,我知道流火背后没有你。因为你是不可战胜的,所以后来我绝望地从程序界退隐了,我当了一名警察。你跟我犯了同样的,不,相反的错误,我把程序当成了人,你把人当成了程序。她留给你这个,上面写着‘给打败我的…………咳,最爱的人’。”他递给融一个存储器。
第16页 :屠龙之技(十六)
十六
她很早以前就在网络中存在了,也许是一位远古的编程大师创造了她,也许她根本就是网络中的智能程序自然生成的。她起初很简陋,但强大的自我修补、模仿、进化能力让她的代码逐渐臻于完美。除了拥有比人类更坚固的记忆外,她的喜怒哀乐与人类的意识也相差无几,她甚至明白自己是一名女性,当然,她还具有极少数人才具备的代码天分。
在21年前,一个生物器官培植公司的全自动化流水生产线,出了一个小小的岔子,监测系统对此毫无察觉。一个只负责培养“大腿”的“蚕茧”培育箱接到指令:培养一个完整的人类。“蚕茧”执行了这个指令。
几个月后,另一家试管婴儿公司的智能电脑的订购单上,出现了一对来自泰国的夫妇的订购要求,很奇怪的是,这对夫妇没有提供自己的基因,订购单指明的对象是一个代号010的女性胚胎。智能电脑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命令,把这个女婴培养大。
五年后,一家慈善机构的“亚洲孤儿”数据库里出现了一个叫扬乐的女孩,她的“双亲”栏里显示的是“不详”。一对来自美国的夫妇领养了她。她看起来与其它的儿童没什么不同,除了偶尔她会脱口而出一些高深的词汇。
女孩长大后很快表现出出类拔萃的程序天赋。她没有玩伴,没有其他的爱好,她唯一的乐趣便是沉溺于代码世界与人厮杀对战,砥磨着自己的技艺与意志。她是无法理喻的,养父母也无法解释她怪异的性情,即使是她自己,也一直生活在巨大的迷惘中。直到有一天,她等到了那个冥冥之中注定要出现的人。
融,那就是你。谢谢你教会她很多东西,让她明白了此生的含义,以及她的来历。只是她错了,或者是制造她的人错了,或者是设计这个游戏的人错了,就像许多老套的科幻故事中所描述的,智能程序爱上了她的主人,不,你不是我的主人,你是我的猎物,融。当你用上帝的语言向我展示龙不再是传说之时,我的心在颤抖。因为,融,你知道吗?上帝是不会允许一个能理解他的人存在于这个宇宙中的,就像在程序员创造的世界中,他不会允许系统角色拥有网管的权力。人类发现一个异想天开的入侵上帝的系统的方法,这是他的原罪。融。我的存在,便是为了杀死你。
只是我无法明白,上帝为什么做出这样拙劣的设计:让我来维护系统。事实上,我杀不了你,虽然我了然你的致命弱点:你的骄傲也是你的阿克琉斯之踵:Lisp。虽然我已经拥有了致你于死地的能力,但,我杀不了你,因为我爱你,融。
——骆驼。
第17页 :屠龙之技(十七)
十七
当一行神情严峻的警察出现在三楼的阁楼时,房东太太的心都抽紧了。老天爷,发生了什么?
“警察同志啊,我一辈子都是遵纪守法…………”
“他就住这?”
“您是说那个…………穷小子?这混蛋惹什么祸可跟我无关啊!”
“他已经死了,有人在河边的一个废弃的水文监测站里发现他的尸体,是自杀的。”警官说。
了解到警察此行与自己偷电无关后,房东太太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但她依旧装模作样地嚎啕起来:“这个杀千刀的,他欠我好几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呢!还有电费水费卫生费…………”
“谁是凉凉?”警官的手上抖着一张纸。
房东太太顿了一下,凉凉?
因门框变形而关不上的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露出凉凉扁扁的嘴唇和大而晶莹的眸子,她已经从大人的话里明白了些什么。
“他留下了一份遗嘱,受益人是凉凉。”
“是多少?”房东太太抢过那张纸,上面零的个数令她头晕目眩。
他的遗产是无价的。警官的目光穿透窗口破报纸的大窟窿,向清澈的苍穹眺去,心中充满了敬仰之情。
“哇”地一声,凉凉大哭着奔下楼,她才不在乎纸上的数字,她只知道那个几乎什么都会的万能叔叔已经不在了。她跌了好几跤,胖胖的膝盖都摔破了,她冲到门外,哭着喊:“叔叔,不要走哇,回来教凉凉数学题啊…………”
第18页 :674号公路(一)
674号公路
一
“嗨,伙计,去过674号公路吗?”红头发一条腿搭在敞篷保时捷车门上,另一只手在一个姑娘身上游走。
674号公路?外乡人露出迷惘,轻轻抽着鼻子,似乎他不习惯尘土里弥漫的橡胶焦糊味。
“啊哈!他居然不知道674号公路!”红头发怪叫一声,他的同伴应声响起刺耳的呼哨。红头发在姑娘丰腴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以印度仪仗兵夸张的姿势踩在油门上。保时捷喷出一屁股黑烟,两条深深的辙印像蛇信子般迅猛窜出,汹涌的尘土扑打着外乡人的车窗。
外乡人缓缓摇上车窗,打开车内唯一的电子设备:美国卫星地图。手指在屏幕上轻叩,轻易地找到了那个模糊的痕迹:卡里寇。若不是170英里外的那个著名的白银矿,这个小镇也许早在地图上消失了。
这里没连锁店,没有大公司开的煤气站,没有几乎遍布每个美国小城镇的快餐业分店,没有沃尔玛,没有得克萨科加油站,没有壳牌公司,没有麦当劳和伯格金,也没玩偶盒商店。这儿就是卡里寇。
外乡人推开小镇唯一一家酒吧“拓殖者之家”,里面喧闹的气氛顿时安静下来。酒鬼们把目光投向他,他们大多是矿工的儿子,目光就像探照灯般灼亮。外乡人脱掉他的皮外套,交给门口的侍应生,像是老顾客般径直朝吧台走去。德•丽尔夫人就站在吧台后面,她每天晚上都在这里,这儿的每个人都知道她,甚至,那些匆匆的过客也惦记着她,还把她的芳名远播他乡。没错,她就是卡里寇最引人注目的存在:酒吧的老板娘。
“我想,你一定知道杰克•汉弥尔顿的故事,小姑娘。”外乡人露出老道的微笑,他有一个棱角分明的坚硬下巴,泛着钢灰色。
“哈,他居然叫我小姑娘!不过,老娘喜欢这个称呼。”德•丽尔夫人环顾左右,夸张地向她的顾客们炫耀她的新昵称。男人们敌意的目光射向外乡人,这里面包括那个红头发,外乡人一进门就被他盯上了——那个不知道674号公路的愣头青居然敢来“拓殖者之家”!
“当然,这方圆500英里的陈芝麻烂谷子事情我全知道,说吧,帅哥,你想听哪一段?”德•丽尔夫人摇曳着腰肢,玻璃杯里的红色液体漾了出来,有几星泡沫洒到了外乡人的脸上。
“674号公路。”外乡人一字一顿地说。
“哦,又是674号公路,每一个远道而来的小伙子都要听这一段,就像没断奶的孩子围在祖母的膝下要听格林童话。”老板娘故意提高声调让周围的人都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内容。男人露出鄙夷的神色。的确,674号公路追捕的故事早已远播他乡,只有那些开着红色法拉利拉风的毛头小子才兴冲冲地打听这些。
二
十九世纪中下叶,美国西部淘金热热气未消的时候,在南加州的东部,又传出了有银矿而且蕴藏量丰富的消息。1881年3月的一天,三个探矿的人来到卡里寇安下营寨,他们要在这里试一试运气。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他们一无所获,第四天,随着一声欢呼,卡里寇的繁荣历史拉开了帷幕。矿工们在这片褚红色的干燥土地上建立了三个小镇,卡里寇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卡里寇”英语里的意思是粗印花棉布,因为这里的山峦就像姑娘们的印花裙子一样漂亮。三个大型银矿、硼砂矿分布在三个小镇周围,从每个小镇到任何一个矿山都有一条路况不佳的公路,这九条公路,构成这荒凉之境的全部交通。
674号公路是九条公路中的一条,它连接了卡里寇与最大的那个矿山:白银谷。它为什么叫674号?天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是个不祥之数,在这条短短170英里长的公路上,发生的交通事故难以计数。甚至它从建完后的第一天起就被废置了。第一辆通过它的是一辆运砂车,人们还来不及纪念它在修建公路中的功勋,它便不争气地滚到了深不可测的大峡谷里。人们于是相信这条砂子路是被魔鬼诅咒过的,传说称印第安人的祖先沉睡在这条路下,他打个呵欠就能把道奇卡车吹上天。住在卡里寇镇的矿工们要去白银谷,宁愿绕道走其它的路。
但是真正使674号公路声名远播的,是30年前那场惊动CNN的荒野大追捕。美国153号通缉犯赛车手出身的杰克•汉弥尔顿,在50辆警车的驱赶下,发疯般冲进674号公路。警察们得意洋洋地看他们的猎物绝尘而去,没有去追赶,而是在674号公路与其他几条公路的交叉口设了路障,在两头,也就是白银谷与卡里寇镇张开口袋,然后警长先生带领他的手下到“拓殖者之家”喝酒去了。
“他会后悔的,他会吓得尿裤子,当他看到满路的汽车残骸…………”警长向酒吧的所有听众宣布,但是后来后悔的是他。杰克•汉弥尔顿从这条盲肠一样短的窄小公路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蜿蜒在大峡谷边沿的674号公路除了几个分岔口没有其他的出口,但是在路障守候的警察却一无所获。有个蠢蛋发誓他听到了呼啸而过的引擎声,那剧烈的声波甚至吹动了他猪鬃粗的眉毛,却连个汽车影子也没见着。
杰克•汉弥尔顿驾驶的是一辆1953年制造的克尔维特,黑色车身配以抛光处理底辐式 车轮,嚣张的折叠式车顶就像响尾蛇毒牙般伸缩自如,搭载7.0升V8引擎,高达500匹的最大输出马力与550牛米的扭矩令人侧目。这辆速度怪兽是通用汽车设计大师哈里•厄尔失败的作品,只推出了300多辆便被停止生产。因为它暴烈的脾气、复杂而别扭的操控性能、单薄的安全系统令人望而生畏。杰克•汉弥尔顿却对它情有独钟。所以杰克•汉弥尔顿若驾驶这样一辆奇特的车逃亡天涯应当是很引人注目的。但是他的确是连人带车蒸发了,直升飞机把这块巴掌大的满目疮痍的大地搜寻个遍,也没发现什么,最后悻悻而归。警长只好向追踪而来失望至极的CNN宣布,那个坏蛋被大峡谷吞没了,连个响屁也没闻着。
“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老板娘慵懒地喷了口酒气,脸上泛出红潮,几颗雀斑在红潮里若隐若现。她说:“最精彩的一段不属于杰克•汉弥尔顿那个疯子,而是阿弗莱•切。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亲昵地叫他切,你懂吗?帅哥。”
“切?那个拙劣的赛车手阿弗莱•切?”外乡人讥诮道。
老板娘愠怒地扫他一眼:“懂什么,毛小子!切是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赛车手,没人能比他更快!他是唯一全程跑完674号公路的人,我见证了他的辉煌!”
外乡人把宽大的手掌按在德•丽尔夫人的手上,安抚她胸脯内波涛起伏的激动情绪:“慢慢说,我洗耳恭听。”
德•丽尔怔怔地打量外乡人骨节粗大的手指,目光柔和下来,落在他壮硕的脖颈上,微微一笑:“你也是个行家,小子。赛车手需要健硕的体魄,急转弯时脖子需要承受5倍于自身重量的离心力。切常给我说一些赛车常识,但我常记不住,哈哈。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他把我塞到他的车尾箱内——因为没有姑娘敢坐在他旁边——要让我清醒着见证他逾越674号公路。他做到了!我虽然藏在车尾箱内,身体被绳子牢牢固定着,但还是吓了个半死。小子,坐过过山车吗?虽然你眼睛闭着,但你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忽上忽下、心仿佛要从胸口撞出般的那种惊心动魄。”
“我好奇的是,既然你呆在车尾箱内,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别的一条什么马路上兜了一圈呢?”
“你怀疑他?”德•丽尔夫人的目光变得严厉。
“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太荒谬了,如果阿弗莱•切是纽博格林12小时耐力赛纪录的保持者,他还全程跑完过魔鬼之路674号公路,他怎么会在亚利桑那州宽阔的高速公路上飞出他的挡风玻璃呢?要知道那次交通事故中,他负全部责任。”
“够了!”德•丽尔夫人怒不可遏地把酒泼到外乡人的脸上。两个彪形大汉围了过来。
“北方佬,你对我们的老板娘做了什么?你不介意坐一回地道的‘矿井电梯’吧。”两大汉把粗壮的手臂探进外乡人的腋下,企图把这个带有北方口音的小子扔出去。外乡人的身子却纹丝不动。
“放下他!”黑暗中一个夹着浓痰的嗓音说。
闹哄哄的四周立即安静下来,挤密的人群闪出一条过道,一个蹒跚的脚步缓慢地走近,来人满头苍发,脸上长满了肉疣,就像是铺了一层油亮的卵石。
“可是。”壮汉想解释什么,却又戛然而止,因为他被来人犀利的目光刺得一噤。
“年轻人,到我那儿来一趟。”
外乡人面无表情地望望左右,跟着那个蹒跚的步子走出酒吧。
红头发扒开百叶窗望向窗外,“嗨,大家看,那小子的车没有后视镜!”男人们挤到窗前观看,有人把啤酒瓶愤怒地摔在地上,因为那是一个巨大的挑衅。
没有后视镜!因为没有人能赶上他!而这里的顾客没有一个不是狂热的车手,矿山早已告别淘金时代的繁荣,674号公路却把全世界的飙车小子吸引到这里。
“那是一辆破车!”红头发鄙夷地朝窗外吐了口唾沫。诚然,相比他那辆鲜亮的御林军红保时捷,外乡人的车就像一个寒伧的乡巴佬。
“也许,那厚重的车厢改装一下可以装土豆。”红头发的调侃引得一阵哄笑。
“那是一辆好车。”一个幽长的声音说。但是快乐的人们没有听到这句忠告,挤在男人中间的德•丽尔夫人回过头来,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糟老头自斟自饮,他的脸像是用砂纸磨掉了半边,鼻子与眼睛连成一块,样子恐怖吓人。
德•丽尔夫人认识这个老头,他肯定是这个小镇上的人,常常能在酒吧最偏僻的一张小桌上找到他的身影。有喝酒的主顾称这个老头是在教堂里打杂的,雷耶博士收留了他。他是个酒鬼,却没有好的信誉,赖了不少酒账,都是雷耶博士帮他偿付的。
德•丽尔夫人很鄙夷这个老酒鬼的癫话,那是辆好车?狗屁!灰白色的车体,不少地方还脱了漆,多久没打蜡了,也确实打不了蜡,该报废了。不过,它的排气管真粗!德•丽尔夫人的眼珠都快蹦出来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粗的排气管,不,她见过。那还是她风姿绰约的少女时代,同样风华正茂的切驾驶的跑车,具有如此夸张的排气管。她亲眼见切给他心爱的四驱车装这个丑陋的装置,就像机械师给大炮装上大口径炮管一样得意。
三
“他们叫我雷耶博士。但我宁愿你叫我牧师,我是这个小镇唯一的牧师,在宗教活动之余,我还兼供应汽车零配件。”这个硕大的头颅说,他苍白的头发斥张着,像雄狮般威严,下巴垂着薄而密的褶皱,就像是公鸡肉垂。
“您是个多面手。”外乡人谦卑地恭维道。
“没办法,这个小镇人口太少,人们不得不身兼数职才能应付过来。”
“这里甚至有消防队!我来的时候看到了,消防队门口有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卡里寇不同年份的人口。1881年,40;1887年,1200;1890年,810;1951年,20…………”
“你的记忆力不错,小伙子,干哪行的?介意我问吗?”雷耶博士打开一瓶窖藏葡萄酒,“砰”的拔盖声在教堂房间里显得格外悠长,余音消弭后房间便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是个推销员,推销《圣经》。”
“你的业绩一定不错,买得起一辆好车。”雷耶博士的目光割过外乡人紧绷的脸皮,外乡人脸一红,迅即恢复一个推销员才有的老练和镇静。“这辆车是我父亲的遗产,我不是个好推销员,因为我这幅面孔不讨乡下主妇们喜欢。”他似乎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爽朗的大笑与他的口音一样,来自北方。
雷耶博士递给外乡人一杯酒:“卡里寇不是你应该来的,北方人,这里总共只有80个常住人口。”
外乡人止住笑,不自然地紧了紧脸皮:“是的,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飙车小子一样,我也是慕674号公路之名而来,我是个赛车爱好者。”
“改装是多余的,懂吗?年轻人。比如你那辆宾利,它拥有一个英国克鲁的本特利工厂纯手工打磨的发动机,纯种大不列颠皇家血统,你为什么要把它伪装成笨重的德国货呢?”
“也许我是个外行。我本以为把发动机的位置后移七英寸,降低传动系统的高度会带来更可靠的操控性。”外乡人波澜不惊地解释道。
“你是对的,这可以带来更低的车身重心,但这不是无限制高速公路,对于674号公路而言,过低的底盘无异于自杀。你想跑674号公路?”
外乡人坚毅地点点头。
雷耶博士凝视外乡人灰色的眸子良久,说:“跟我来。”
他跟在博士沉重的步子后,路过教堂大厅一排排长椅,进入一个堆满杂物的侧间,推开一道严实的铁门,沿简陋的梯子下到地下室。
“嗯?牧师,收购废铁也是您的业务之一?”
“如果你真的懂行的话,就知道这是另一个‘白银谷’。”博士费力地俯下身子,吭哧吭哧地搬起一个增压涡轮,“1985,原产加拿大安省圣嘉芙莲市…………这个,V12 4.8升引擎,蓝博基尼,72年产,全世界只剩下12台。这些都是674号公路上失事的汽车残骸。希望你的宾利不会成为我新的收藏。”
“我需要一个大的涡轮增压器。”外乡人说。他的目光瞥见黑暗的一角里一张尘土密布的帆布下,匍匐着一个冷气逼人的铁家伙,就像一头久困樊篱的猛兽蜇伏不动,令人不寒而栗。
“嗨,小子,这儿。”红头发脚搁在方向盘上,打了个响指。
外乡人闷声闷气地走过去。他的身后立即围拢几个朋克青年。
“北方佬,多久没洗脸了?我是说,你需要一块镜子、一块后视镜照照你白白的小屁股。”
外乡人皱了皱眉,加利福尼亚下午的阳光跟桶装啤酒一样廉价,把光秃秃的旷野上卑微的人影晒得晕乎乎的。外乡人眯着眼,看见德•丽尔夫人正袅袅亭亭地走过来。
“我不喜欢多余的东西。”外乡人说。
“啊哈。”红头发怪叫一声,“我也一样。也许我该卸你一条多余的腿换上一个备用轮胎。”
他的伙伴附和着哄笑。
“什么乐着了你们,小伙子?”德•丽尔夫人用她慵懒的调子问道。这个声音于她的年龄来说,的确稚嫩了点。
“我在给这个新来的上课,告诉他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在卡里寇飙车。夫人,告诉他我是谁!”红头发偏过头向他的女朋友索要亲吻,却被涂满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掐了一把。
“他上过《蜜蜂报》的头条。”德•丽尔夫人向外乡人介绍说,似乎已经忘掉了那天酒吧里的不快,“他叫亚当,喜欢让警察追着屁股跑,曾经有过摆脱30辆警车围捕的纪录。洛杉矶的本•杰明警官恨死他了。听说那警官也是一名不错的车手,有一次差点逮住他…………”
“哈,我让他亲吻了我的屁股,最后放了一个臭屁,一溜烟甩开了他。他是个蠢蛋,他应该感谢我,要是我真踩了刹车,他会被我保时捷钛合金装甲屁股顶到天上去。当初我真该废了他!要不,老子也不会藏到这个鬼地方来…………”
“行了行了。”德•丽尔夫人打断他,“这是你第多少次重复自己的故事?”
“夫人,你还没提我伦敦的艳遇呢。苏格兰场的那群吃白饭的浑球,开的是莲花、兰博基尼、陆虎,硬是被我耍了个遍!最刺激的还是我在越南干的那一仗…………”
“是中国。”女朋友提醒他。
“都一样。”红头发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
“跟他的偶像一样,是个自大狂。”德•丽尔夫朝外乡人挤挤眼。
“他的偶像是?”
“杰克•汉弥尔顿。”
一提到偶像的名字,喋喋不休的红头发亚当立即安静下来,歪着脑门,乜斜着眼,挑衅的望着他。
“真巧。”外乡人耸耸肩,“我的偶像是阿弗莱•切。”
德•丽尔夫人愣在原地,外乡人壮硕的肩膀撞开周围的人墙,呯的一声拉开他那辆死灰色的宾利,远远地扬扬手:“夫人,介意我载你一程吗?”
“你不是对切充满敌意吗?”德•丽尔夫人小心翼翼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好奇地打量车内的装饰。没有车速表,没有转速表,没有油量表、里程表、机油压力表、气压表…………一个也没有。她直冒冷汗。
“可恨的偶像。不矛盾。”外乡人找出一盘旧磁带,塞进录音机里,“克林特•克莱克的歌,喜欢吗?”
“当然。”
“除了尾灯,什么也没有…………”一个嘶哑苍凉的男低音舒缓地流淌出来,这音乐怎么这么耳熟呢?德丽尔夫人偷望外乡人的侧面轮廓,阳光给他冷峻若削的脸颊笼上了一层金边,那硬线条显得柔和了不少。
“你这车上什么也没有,你怎么…………我是说,这安全吗?”德•丽尔夫人怯怯地问,她想起自己年轻那会,也是这样羞涩地问她崇拜的切一些白痴问题。
“眼睛会受欺骗,耳朵不会。用耳朵去听,变速箱内齿轮的啮合是这个世界最美妙的声音。”
“你用香水?”德•丽尔夫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似乎不相信这个粗犷的男人也会使用香水,还是可爱的橘子味。
“香水?不,空气清新剂而已,这辆车有恶心的血腥味。”
“血腥?”德•丽尔夫人不安地在座椅上扭动屁股,这棕红色的手工皮革椅套似乎无处不隐藏着血色的罪恶,掉漆的镀铬件反射着森森白光。
外乡人笑了:“不是谋杀案,一次普通的交通事故而已。”
但敏感的女人很快有了新的担心:“你确信你的车技没有问题?”
外乡人掰开锈迹斑斑的金属板,从里扯出两根电线,只听见“呯”的一声,火花四射,引擎便轰隆隆的启动了。
“你觉得呢?”外乡人转头问她。
德•丽尔夫人耸耸肩,没有回答,心里却暗暗叫苦:上帝,是什么让我上了他的破车?老娘不会是春情萌动了吧?见鬼!
鲜亮的保时捷窜到老宾利的旁边,红头发伸出一只手:“伙计,可以出发了吗?”
四
西部慷慨的阳光斜射在这个寂静的小镇,红褐色的山峦光秃秃的,光影在沟壑丛生的山体上游走,公路两旁稀稀落落的三角叶杨耷拉着几片枯叶。几乎没有风。三条公路合拢在小镇的西头,两辆对比鲜明的车对峙在岔路口,小镇不多的几幢建筑陆陆续续走出来人。他们汇集在这不大的岔路口,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也许你应该下车检查一下车况,比如查看下弹簧上的楔片,紧紧轮胎上的螺母什么的。”德•丽尔夫人观察着窗外,红头发的哥们正扬着扳手,围拢在保时捷的旁边,上上下下的忙乎。
外乡人没有回答,他的视线钉在正前方,似乎想用他的眼神杀死挡风窗上一只苍蝇。
突然车窗上贴上了一个鬼脸,德•丽尔夫惊得一退。
“滚开!老酒鬼。”她气极败坏地把糟老头的头往窗外推。
“我有话要与小伙子说。”老头皮笑肉不笑地说,下嘴唇上挂着涎水,那满口的暴烈酒气令她作呕。
外乡人露出略为惊讶的表情:“请讲。”
老头却示意他把头伸过来。
外乡人别扭地侧过他宽阔的肩膀,两个奇怪的男人就这样在德•丽尔夫人胸前交流着什么,近在咫尺,她却一个字也没听清。但那老头的表情无疑是威胁与警告。
“他讲什么?”德•丽尔夫人摇上车窗。
“他让我把他的酒账付了。”外乡人回过一个孩子般的笑脸。
“你被骗了。”德•丽尔夫同情地望着他。
“怎讲?”
“你听说过有那么一种人吗?没有工作不务正业,专门在酒吧推销他们悲惨的人生,然后博取同情与酒钱,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我没有听过他的故事,但我觉得为他付酒账是划算的。”
还很嫩。她心想。不知怎么,有一种叫作愁绪的东西悄悄笼上她的眉间,她开始担心什么害怕什么怜悯什么。懂吗?年轻人,在这里,年轻是最大的错误。她想起了切,那个25岁便名噪天下的不可一世的切,他死的时候才33岁,有人说他的死只是意外,但她知道那绝不是意外,那是一个阴谋。唉,20年过去了,回忆这些干什么呢?她有些咒怨自己,目光却落在外乡人的肩膀上,久久不散。
天色暗下来了,高原的阳光消褪得像响尾蛇一样迅速,那日渐浓重的夜幕加重了她内心的忧郁。
“还等什么?胆小鬼!”红头发亚当朝窗外吐了口唾沫。
“你先,674号公路。”外乡人面无表情地回答。
“674号?”亚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轰鸣的引擎声中,他撕破喉咙喊道:“那是条死路!”
外乡人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笑着。
红头发亚当把口香糖狠狠拍在后视镜上:“娘的,老子奉陪!”
保时捷像一条腥红的火舌喷了出去,卷起铺天盖地的尘土,空气里充斥着汽油味和焦糊的橡胶味。灰白色的宾利沉吼一声,轮胎发出惨烈的嘶鸣,震得地面簌簌发抖。德•丽尔夫人上身猛地撞在椅背上,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的喉咙里嘣出一个尖细的声音。你还是小姑娘吗?她不禁有点懊恼了。其实没有人能听到这个声音,高达150分贝的噪音早已堵塞了所有人的耳孔。
世界在顷刻间变得模糊,窗外三角叶杨嗖嗖飞过,此刻它们的影子紧密得就像自行车胎旋转的钢丝。颠簸与喧嚣中她终于明白许多问题:为什么不装转速表,为什么不装GPS,为什么不装车控电脑…………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如此清晰,因为你的眼睛根本来不及关注这些,甚至一眨眼一侧目都可以让汽车瞬间失控。对手车尾甩下的尘雾迷离了你的双眼,层出不穷的弯道步步紧逼,你甚至来不及喘息,你所要做的便是紧盯路面。路面就像一条暴戾恣睢的蟒蛇,它不停地扭动着身躯,时不时回头射出冷嗖嗖的毒信子:一个高坎,一个水坑,或者干脆一个悬崖。
德•丽尔夫人的手指深深陷进座椅,胸口被安全带勒得生疼,她心有余悸地从窗外收回视线,垂落到她的车手身上。他在想什么?也许此刻,只有这个还有一丝生疏感的年轻人才能带给她些许平静。
前面的车尾灯陡然亮了,现在是黑夜。加利福尼亚州的黑夜浓得像墨汁,它很贪婪,很饥饿,好像正在发出咕噜咕噜蠕动声的胃。那灼目的血红车灯突然模糊了,不,是变大了。疲惫的对手放慢了车速。他害怕了?外乡人挤挤干涩的眼球,腹底涌出一个带胃酸味的咆哮:来吧!
前方的车突然出现异动,一个女孩的尖叫刺破夜空,外乡人面色陡然变得凝重。他想起保时捷上还有一个妖艳的女孩,那种不谙世事却强为世故的孩子,她不应在车上。千万不要迷恋一个车手,速度是这个世界最不可靠的东西,它就像吗啡,把你抛入高空,当你重回大地时,才发现,一切已经碎了。
他恍惚看见了红头发亚当的操作:松开刹车踏板,入弯的一瞬,左晃方向盘,车头一沉,再闪电般地大幅右转方向盘,保时捷整个车身横着滑过去,轮胎啃食着砂石地面,尖锐的刹车声穿刺着耳膜,泥砂四溅。
漂亮的操纵!
“不要相信漂移。”外乡人想起父亲的忠告,“弯角是为抓地跑法而准备的,漂移永远比抓地跑法更慢。”
“坐稳了。”外乡人说。
德•丽尔夫人纤细的脖子猛地倒向外乡人的肩膀,所有的禁忌与矜持都在一刹那崩溃,有个魔鬼般的声音说:让车和人一起摇滚吧。尖叫声像洪水决堤而出,撕心裂肺,吞没一切。她很久没有这么吼过了。
“弯道已经过了。”外乡人冷静地说。
她汗涔涔地坐正身子,双腮火辣。真羞耻,她看到了玻璃上的自己。
“前面那辆车呢?”她问。
“在后面。”
五
红头亚当发怒不可遏地把脚跺在转速表上:“平生第一次被人超了弯!混蛋!”
他的女朋友无力安抚他的愤怒,她被颠了个七荤八素,保时捷豪华的车厢被她吐得面目全非。
他左右扳动方向盘,却发现前面的宾利忽左忽右,亲密地堵在他面前,两条车轨缠绵得不可开交,他无法超车。
“大爷踢你屁股!”红头发亚当咆哮道。回头一看他有气无力的女朋友,又无奈地松开油门踏板上的脚。他焦灼地瞥了眼窗外,前车的尾灯光柱正好扫过这一片天空,他的瞳孔突了出来。“那是什么?”红头发惊恐的声音迅速被深不可测的夜空吞没了。
仿佛一种冥冥的响应,前面宾利的前轮突然抱死,在路面硬生生的犁出两道深沟。德•丽尔夫人觉得自己似要飞出挡风玻璃,却又被安全带扯了回来。“发生了什么?”她问。
回答她的是一声巨响,她看得真真切切,正前方摔下一个庞然大物,把路面撞出一个大窟窿,金属零件四处飞溅,其中一个把宾利的挡风玻璃砸出一朵拳头大雪花。
从天而降的是那辆色彩艳丽的保时捷,它的车前灯依旧忠实的工作着,斜射着漆黑的天空。车尾则摔了个稀巴烂,前轮兀自在半截斜支着的断轴上旋转着。
外乡人从残骸中拖出血肉模糊的红头发,把哭兮兮的他塞进宾利的车尾箱。
“她死了她死了!”红头发亚当张牙舞爪地要与外乡人拼命,但他很快被轻易地制服了。外乡人检查了保时捷,那个女孩的胸腔破了个大洞,血液泛着泡泡涌出来,人已经没气了。
外乡人怔怔地木立良久。他想起三岔口老酒鬼的忠告,不禁问自己,那种不可一世的自信、争勇斗狠的张狂是否来得正常?我还可以继续前进吗?或者我还可以掉转车头?但是车后的景象让他凄然一笑,尾灯所指示的方向分明是黑黢黢的深渊,后轮胎甚至是悬空的。
“啊,那里!”德•丽尔夫人颤抖地伸出手臂。外乡人顺着她的手臂望去,一个黑影正好路过保时捷前车灯的光柱,那是一辆漆黑如墨的双座跑车,它在窄小的光柱里转瞬即逝,但它的红色尾灯依旧留在夜色中,一明一灭。外乡人明白了什么,迅速登车启动引擎,向那辆幽灵般的车追去。
这是个漫长的夜晚,外乡人记得很清楚,卫星地图上显示674号公路只有区区170英里长,但是“宾利”却以时速100英里行驶了整整一晚,火花不停地从引擎盖边上蹦出来,火花塞扑扑扑的吭哧着。很多次他几乎已经被黑色跑车甩掉了,但不久,那红色的尾灯又及时亮起,像是暮色里的飘飘渺渺的亚历山大灯塔。天微微亮时,它又隐没在了晨光之中。
它就像是一个怪梦,消褪得无影无踪,让清醒过来的他禁不住怀疑那是不是幻觉。宾利跌跌撞撞地回到卡里寇镇,他的引擎爆掉了六个汽缸,引擎盖已经灼红了,烫得可以点燃香烟。外乡人怔怔地坐在驾驶椅上,沉浸在他的迷惘之中。红头发在拼命地踢车尾厢,外乡人却浑然不觉。突然,他从凝固的思考中苏醒,扭头轻吻了下女人的脸颊。
德•丽尔夫人“唉呀”一声,面红耳赤。上帝,发生了什么?我大得可以当他妈。她的胸脯像是有只兔子在上窜下跳,她深深地吸入一口气,顿时一股初恋般的眩晕击中了她。
“柠檬味?这车厢里有柠檬味。”她肯定地说。
外乡人缓缓地扭过头来:“你确定不是橘子味?”
六
没有人能真实地描述这场夜幕下的惊魂追逐,三个亲历者同时病倒了。难以用恐惧、精神上的刺激来解释他们莫名其妙的病症。他们的胃口倒是变大了,身子却在急剧消瘦,像是有幽灵在悄悄摄取他们的魂魄与营养。
雷耶博士带走了他们,这个小镇上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都会交给雷耶博士,他是唯一的牧师。在雷耶博士的精神治疗与老酒鬼的悉心照料下,他们竟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或许雷耶博士还有另一个职业:医生。
“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外乡人真诚地说。
“感谢死神吧,感谢它没有带走你。” 雷耶博士头埋在一堆玻璃仪器后,娴熟地配制着溶液。他的背后弥漫着可疑的白汽,蒸发皿里黄绿色的液体沸腾着,泛出油亮的泡泡,泡泡破碎之后,便有刺鼻的气味溢出。外乡人把目光从那不知名液体上抬离,落在雷耶博士长满肉疣的丑脸上。
“死神也开车吗?”外乡人似笑非笑地问。
雷耶博士的目光盯在他的滴管上,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外乡人走近博士的工作桌,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工作。
“你是历史上第二个成功跑完674号公路的人。第一个,想必你已经熟知他的故事…………”
“可是他付出了生命。”
“那只是个意外。”博士举起一个锥形瓶,在眼前耐心地晃动。
“不,这个世界太多追逐的游戏。一毫秒的领先也许需要用一生来偿付。这样的速度又有何意义呢?”外乡人平静地说。
“不!”博士把毛细管插入溶液,“生活的交通规则对于一个车手来说是不适用的。车手的词典里只有一个词:超车!”
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外乡人的内心,他木立着。
博士从壁炉里取出一个火红的玻璃半成品,用铁钳夹住瓶颈:“我需要一个水冷循环器,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外乡人帮博士夹住瓶身,博士则用凿子在瓶身上钻了个孔。然后,用另一把铁钳夹住瓶颈,从瓶身小孔里穿进,又巧妙的黏合在内瓶底。
瓶身里的热水流经瓶颈,被瓶外冷空气冷却,再次进入瓶身,冷却瓶身内的热水,最后从瓶底流出,真是完美的设计。外乡人痴痴地欣赏着博士的玻璃工艺,心想老头子真是个多面手。但他很快发现这个水冷循环器不能工作,因为瓶颈要进入瓶身不得不在瓶身上凿个孔,但在这样水压下,热水会溢出。外乡人把目光抬起,困惑地望着博士。
博士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说:“只是实验品,没有应用价值。我这辈子无时无刻不在与这个我所寄居的世界抗争着。但都失败了,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生活在这里。深陷泥潭的人不可能攀自己的鞋帮以自救。其实你也一样。”
“我?”
“不错。对于一个车手,他也是在与这个摩擦之源——生活着的世界抗争着。他想超越,他想极速,可是他不是一个光子。上个世纪有个与时间过不去的老头发明了相对论,让人看到了时间倒流的希望。现代科学却否定了这种可能性,但肯定了另一种与时间赛跑的方法——我们回不到过去,但我们却可以跳跃到将来。一个较高速运动的物体时间流逝得比较低速的更慢,从这层意义上说,我们是活在将来,对吗?”博士咧嘴笑了,但这笑有几份怆然。
正确的理论反照着可怜的现实,一个每天以F1赛车速度运动的车手,时滞效应累积起来也不会超过一毫秒吧。但是博士的话里却暗示着一种象征,一个车手生命意义的证明。
“你从前也是一名车手?”外乡人突发其问。因为他刚才注意到博士在忘情的演说中使用“我们”。
博士从满脸红光的亢奋中恢复常态,冷冰冰地回答:“我是一名牧师,不希望有第二次重复。”他把一台电泳仪器的线路装好,打开电源,玻璃容器里的溶液陡然变得浑浊,胶体颗粒在其中井然游弋。
“你在进行一项实验?”外乡人迟疑地问。
“我曾提过,我爱好广泛。”博士仔细地观察着玻璃器里温度计,“缓冲液对温度要求苛刻,人体温度对恒温环境构成糟糕的干扰…………”博士揿灭了房间里的灯。
外乡人明白自己在这里不再受欢迎,便恭敬地告辞了。
七
“你个杂种!你害死了她!你害死了她!”红头发亚当像一头发怒的公牛,气汹汹地挥拳冲过来。外乡人躲开他的重拳,借势把他摔在地上。但亚当的狐朋狗友迅速提着酒瓶扑上来,一阵乱打,外乡人寡不敌众,被打倒在地。红头发亚当从地上爬起来,揪住外乡人的硬衣领,用膝盖顶住他小腹,恶狠狠地说:“帅哥,大爷已不在乎再在警察局的案卷上添一笔新债,今天,我要在你脑门开香槟!”
“放手!”人群外一个低沉的声音呵斥道。众人回头一看,居然是那老酒鬼。
“老不死的,滚开!”亚当甩过去一砖头。却被看似颓唐的老头机灵地躲开了。一个留着莫西干头的朋克青年狞笑着走过去。
“嗳哟!”这个牛高马大的家伙痛苦地歪倒在地,哀声求饶。老头尖利的手指掐在他虎口上。
“放开他,他救了你,你却执迷不悟。”老酒鬼威严地说。
亚当迟疑片刻,尖叫道:“要不是他这个混蛋用下三滥的手段堵在我车前,我的车怎么会失控?”
“要不是他用车限制了你的车速,恐怕你早已一命呜呼了!”
红头发怔怔地松开手,外乡人像没事似的擦干嘴角的血迹,缓缓地蹲了下去。因为他看见人群外有一双焦灼的眸子。
“我不信,我不信!我怎么会失手?100英里的时速我会控制不住?”亚当痛苦地摇着头,那晚恶梦般的情景像一条冰冷的蛇爬上他的后背。
“你的失控是因为你眼睛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你自己想想那晚看到了什么!”老酒鬼严厉地诘问道。
“不、不。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呜…………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亚当双手抓着头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的伙伴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外乡人走出人群,轻声问老酒鬼。
“山、树、戈壁,加州大漠风景而已。”老酒鬼似笑非笑地回答。
外乡人一愣:“可是…………”
外乡人想要追问什么,老酒鬼已踉踉跄跄地走远。他扬着一个方形铁皮酒罐冲德•丽尔夫人邪邪一笑:“老板娘,酒账记他的。”
“你不该来这里。”德•丽尔夫人轻轻揩试外乡人脸上的血迹。
“674号公路是赛车的圣地,而我是一名车手。”外乡人脸上挂着几分年少轻狂,眺望着远方。在热浪的炙烤下,地平线像青烟一般扭动着身子。
“不,你不是。”德•丽尔夫人用她幽黑的眸子凝视他游离的目光,肯定地说。
“不错,我得承认,德•丽尔夫人也是卡里寇小镇的魅力之一。”外乡人眨了眨眼,便一瘸一拐地向酒吧走去。
德•丽尔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儿呆。他绝不是一名红头发亚当式的车手,因为他的理想里少了分狂热,却透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相称的镇静。
虽然外乡人恢复了健康,但他还得与德•丽尔、亚当一同定期接受雷耶博士的药物注射。
“博士,卡里寇小镇有图书馆吗?我来的时候路过教堂祷告间,发现里面堆满了书籍。”外乡人一面配合老酒鬼的全面检查,一面问雷耶博士。
“教堂里确有一间图书室,要知道卡里寇矿工的儿女们也得接受教育。你对哪方面的知识感兴趣呢?”
“关于本镇历史、风土、人情方面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里面呆上一个下午。”
“没有问题。”雷耶博士背对着他对亚当进行检查,“但是,出于对你的健康的负责,你最好信任我的治疗,不必偷偷的把针头拔下来。”
外乡人讪讪地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瓶子:“小时候,我就不喜欢打针,尤其是这种在躺椅上呆一整天的点滴,所以我偷装了一小瓶,我还以为直接喝下去也能治病。”
“不必解释!”博士转过头用意味不明的目光望着他,“只是葡萄糖液。”
“我知道,抱歉。”外乡人羞愧地垂下头去。
“好奇心无济于事,年轻人。以后我们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因为你需要我,你离开我,或者卡里寇小镇,只会死路一条!”博士慈祥的目光突然射出寒光,连一旁迷惑不解的德•丽尔夫人、亚当都被逼人寒意刺得全身发毛。
八
“1849年,一队寻找金矿的牛仔们误入美国内华达山脉东麓的一块长208千米宽8-18千米的山间盆地,几经磨难,方才脱险。从此,‘死亡谷’之名不胫而走。死亡谷是北美最干燥的地方,年降水量不足100毫米。它又是全美最热的地方,最高气温达56.6摄氏度。而死亡谷中最与众不同的还是它的石头。有人发现谷中的石头竟像动物一样,能够爬动。1969年,科学家们对谷中石头进行仔细观察后发现,所有的石头在一年中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移动距离最大达364米。是什么力量赋予了石头神奇的生命呢?”
“后来,一些采矿者在这一带发现了金银铜等各种矿产,到了19世纪80年代,又发现硼砂,不少人前来开采,直至今日还可以看到当年硼砂厂的废墟。至于炭窑,则大约建于1875年,炭窑的修筑主要是为了提炼矿石中的纯银,10个窑一列排开,平均高度为25英尺6英寸,直径约30英尺,岸窑的外型就像是东正教的圆形尖顶,迄今窑子里彷佛仍隐约可以闻到燃烧杜松的气味。因此在那期间死亡谷还出现小市镇,卡里寇是其中最大的一个。”
“卡里寇位于死亡谷西北缘,毗邻莫哈韦沙漠,原是印第安保留地。1881年,大量采矿工人汇集到此地,在福克斯河畔建立了卡里寇小镇。鼎盛时,卡里寇有20多家酒馆,皮革厂、蜡烛作坊、铁匠铺、消防队一应俱全。卡里寇镇原有崎岖小径攀附于大峡谷、河谷边沿,通至67英里外的白银谷,后拓荒者们把小径加宽重建,铺以砂石,命之为674号公路。但因此公路弯急路险,地质条件复杂,建设之初便缺乏实地勘测与规划,投付使用后多有交通事故发生,不久便被废置。采矿工人宁愿绕道卡林硼砂矿、福克斯镇,再辗转至白银谷。”
外乡人合上《美国西部小镇旅游词典》,目光在一排排书脊上游走,突然驻停在书架最顶层的一摞牛皮纸包装的案卷上。他取下案卷,拭去密布的尘埃,一行蓝黑墨水字迹映入眼帘。墨水里的金属色素氧化后,字迹已经像被水浸过后变得漫漶不清,但依稀还可以辨认出封面上几个单词,“674号公路”、“交通记录”等字样,记录者不明。
“1883年5月13日;车型:福特;车牌号:RMBRWTC 911;罹难者:北星矿业公司老板亨利•莱斯;失事原因:不详。”
“1933年6月19日;车型:道奇货车;车牌号:George 51237;罹难者:路易斯•卡罗琳,阿尔卡特•甄尼;幸存者:山姆•道格拉斯;失事原因:仪表失常,车体倒置…………”
“1935年9月9日;车型:普利茅斯;车牌号:land of lincoln 1984;幸存者:亨利•利蓝;失事原因:换档时发动机熄火,仪表不灵…………”
外乡人合上卷宗,重新抹上一层厚灰,小心地把它复归原位。当他移开靠里墙的一排书架时,他按部就班的动作凝固了,书架后一个胡桃木像框撞进他的视线,他打燃火机凑到相框前。上面写着:1954,纽博格林。照片中的男人站在一辆赛车前,高举着香槟。照片已经非常陈旧,霉菌与水汽侵蚀了它的表面,但照片上那辆漆黑的赛车,依旧反射着白冷的光,寒意甚至穿透了玻璃镜面。
外乡人从牛皮靴里取出一把窄小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刮掉地板砖缝隙里的石灰,没多大工夫,便取下一平方英尺大小的地板砖。他敲了敲地板砖下的水泥,传来中空的脆音。外乡人用肩膀擦擦腮帮,浮出欣慰的笑。他用书架上盖着的布一层层包裹铁锤,对着那块正方区域砸了下去,一个沉闷的崩裂声,水泥块碎了。外乡人细致地掰开水泥块,以防止它们下坠进地下室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第19页 :674号公路(二)
外乡人清理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窟窿,便灵活地攀爬下去。他对自己的空间感非常自信,甚至能判断出自己着地的位置。地下室里堆满了汽车零件,且一团漆黑。要找一个合适的着陆点还真不容易。外乡人踩在一个变速箱上,“铿”的一声打燃他的火机,在那团昏黄的光团里,他的目光迅速扑到角落里一张偌大的帆布上。这光亮虽然幽微,但那帆布下展露的一角黑漆仍旧反射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威仪。外乡人走近那个庞然大物时,步子有点踉跄,靴子不时碰着了金属零件,当他明白自己是在逼近一个传奇一个真相时,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颤抖着抓起帆布一角,以牛仔甩套绳的姿势掀起了它。在满天飞舞的尘埃中,一辆纯黑双座跑车赫然入目。这辆可敬的美国跑车鼻祖克尔维特,制造于1953年。几十年过去了,它光洁的表面仍旧如刚出厂时那般崭新锃亮,昏暗的地下室因它的存在而显得更明亮了。它拥有一个庞大的轮距,轮拱近乎夸张地向外抛起,一个巨大的扰流尾装在车身后部以提供更强的高速稳定性能。发动机盖板上“鲨鱼嘴”进气栅格就像一头猛兽翻着鼻孔,高尾鳍式车尾嚣张地耸起,就像在向不自量力的追赶者竖起中指。蛮横无理的正宗美式跑车,原始的机械结构,锋利的线条,令人心悸的大排量引擎,不可一世的马力与扭矩,浑身每一个零件都在诠释简单粗暴的设计理念。外乡人静静地欣赏着这头猛兽,似乎听到了它撕破空气的咆哮。
“该结束了。”一个苍凉的声音响起。车尾灯应声而亮,刺目的光柱让外乡人目眩神迷,这辆本应陈列在汽车博物馆的经典跑车突然从沉睡中苏醒,引擎的轰鸣震得地下室顶棚的尘土纷纷坠地。
雷耶博士从车窗探出头来:“你是个好车手,但不是一个好警官。当我的引擎启动,没人能追上我,没人!”
外乡人微微抖动嘴唇:“莫尔斯警长与他昔日的伙计们,正在教堂外的每一个位置恭候着您。博士,不,尊敬的杰克•汉弥尔顿先生。”
“莫尔斯警长?”
“曾经被你在674号公路上戏耍过的莫尔斯警长先生,他是您的老朋友,他托我给您带个信,感谢您三十年来为他垫付的酒账。”
博士斑白的胡子里蹦出“哼”的一声:“你以为那群蠢猪也可以围剿我?”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面朝公路的那堵墙颓然崩塌,在克尔维特致命的动力下,五英寸厚的砖墙像泡沫板一样不堪一击。转瞬之间,克尔维特已狂奔在空寂的旷野之中,排成群狼阵型的警车嚣叫着围追堵截。三岔路口,克尔维特急停在674号公路口,画着骷髅头的警示牌前,像一头决绝的斗兽,昂首向它的仇敌告别。
警车们闪出一条笔直的通道,灰白色的宾利狂飙至最前沿,闻讯赶来的CNN记者的镁光灯也无法追踪它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他们的底片上遗憾的拖曳出长长的尾迹。宾利在克尔维特后50米停住了,像是在为一位尊敬的长者致意。
九
“30年前,那辆幽灵般的克尔维特便是从这条674号公路上神秘消失的,今天,它重现江湖,而它的速度依旧那么的可怖。”CNN记者紧锣密鼓地向摄像机报道。
在簇拥过来的话筒前,曾经的莫尔斯警长,今天的老酒鬼那张恐怖的脸笑得面目全非。
“莫尔斯警长,您是怎么发现克尔维特的影踪的?30年来您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寻找这条漏网之鱼吗?”
“莫尔斯警长,观众朋友对30年前杰克•汉弥尔顿那次蹊跷的逃脱很感兴趣,您能详细为我们介绍一下当年的情形吗?”
“警长先生,您曾经因为那次失败的抓捕被当局处分。请问,这事件是否影响到您的人生?还有您后来曾在674号公路上遭遇不幸的车祸,请问这一车祸真实的情形您还记得吗?”
“不,请不要称呼我警长先生,我现在并无任何公职在身,现在我是酒鬼莫尔斯,他们都这样叫我。我与杰克•汉弥尔顿过不去,是出于一段私人恩怨。当年,杰克这个混蛋从我的手掌中侥幸逃脱,给我的职业生涯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而后来,我在674号公路遭遇车祸,又是杰克先生救了我的小命。所以我与他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过节。”老酒鬼抿了口酒,蒜头鼻上泛出红潮,一段陈年往事涌上心头,就像腹底泛出的酒嗝一般,充斥着复杂的气味。
外乡人示意警车停止警鸣,这午夜的小镇陷入了地狱般的宁静。
30多年前,两个传奇车手如双子星横空出世,赛车界无法评价两人的优劣,正如有人偏爱简单粗暴的美式车,有人偏爱操作性能优异的日系车。杰克•汉弥尔顿与阿弗莱•切便是赛车领域的两个极致。杰克•汉弥尔顿像狼噬血般迷恋速度,他的车采用压缩能力巨大的单涡轮,他毫不在乎低转速下的涡轮迟滞效应。一旦他的车进入直赛道,在单涡轮令人恐惧的压缩能力下,低转不足的差距在高转时可以轻易挽回。阿弗莱•切是弯道之王,他的车排斥一切现代电子辅助设备。甚至在高科技多气门引擎大行其道的时代,他仍旧义无反顾地坚持使用旧式推杆式V8引擎。为了追求赛车转弯时的灵敏性,他完全不考虑一个车手所承受的颠簸极限,使用硬得不能再硬的弹簧以减小车身的侧向滚动。
杰克•汉弥尔顿与阿弗莱•切谁才是那个时代的速度之王?纽博格林耐力赛成为两人正面碰撞的第一站。在那次盛况空前的角逐中,杰克•汉弥尔顿赢得了胜利。阿弗莱•切在逼近终点的一刹那失去控制,撞上了轮胎防护墙,差点丧了命。
但是20天后,杰克•汉弥尔顿被剥夺了冠军资格,他被以谋杀罪告上了法庭。原来机械师出身的他在赛前对阿弗莱•切的车上做了手脚。从此,杰克•汉弥尔顿开着他漆黑的克尔维特踏上了逃亡的不归路…………
加州的莫尔斯警长在卡里寇小镇发现了杰克的踪影,这才有了CNN追踪报导的那场惊魂动魄的荒野大追捕。十年后,名噪天下的车王阿弗莱•切慕名来到674号公路,在直升飞机的跟踪拍摄下,他以高超绝伦的弯道技术跑完了全程。
但他完成这一壮举不久,便莫名其妙地撞上了一辆野营归来的校车。七名可爱的四年级学生遇难,阿弗莱•切便这样以不光彩的方式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以车技闻名于世的他竟然丧身于车祸,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没有人思考过这讽刺下的更深一层意义,除了他的儿子。那一年,他9岁。
十
外乡人从一名警官手里拿过扩音器,冷静地问:“你为什么要救我?我认出了它,那天晚上是它引领我跑完了674号公路。”
一个怆恻的狂笑在夜空里飘飘荡荡,就像是魔鬼的嘲讽。笑声过后的嗓音却又恢复了一个牧师才有的悲悯与慈爱。
“因为你是一名车手。我相信任何一名伟大的赛车手都不愿自己的后视镜里寥无人烟。他渴望有人同道,甚至赶超自己!”
“可是,你差点谋杀了我父亲。”外乡人手里的扩音器微微颤抖。
“不是差点,是已经。你以为切是怎么死的?哈哈哈哈,他为什么来到卡里寇镇?是想像开宝马的毛头小子那样兜风吗?当然不。是我给他下了战书,策动他来向魔鬼的跑道挑战。他真蠢,难道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这个世界没人能驾驭674号公路吗?他试图挡在我前面,我欣赏他,但是绝不能容忍有人比我更快,在纽博格林不行!在巴纳维亚盐滩不行!在674号公路,更不行!当然,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那个年少轻狂的年代…………事实上,我第一眼便认出了你的身份,因为我认出了他的车。”老杰克的声音像河谷里直下的湍流淌入到宽阔的平原,变得波澜不惊。就像一个阅尽沧桑的人,言谈中不再有爱、恨、遗憾与向往,只有淡而悠长的平静。
该死!他的父亲是切。我爱上了切,还爱上了他的儿子!德•丽尔夫人不安地环顾四周,幸好夜幕掩盖了她双腮的羞赧。
“不管怎样,我感谢你救了我,还有那特制的葡萄糖。”外乡人的言辞中不无讥诮。
黑色克尔维特没有回答,片刻,他说:“很好,你已经发现了那个秘密。有个伟人说,你不能在所有的时间欺瞒所有人,更何况是这么一个机灵的脑袋。我曾告诫你,改装是多余的,一辆外表寒伧的宾利,注定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而我,用强酸溶液腐蚀了自己的容貌,却腐蚀不了那颗迷恋速度的心脏。那确是特制的葡萄糖液,经过分离后的葡萄糖,因为你们的身体并不能吸收普通营养物质。”
四下一片哗然,了解内情的人纷纷交头接耳,原来那奇怪的病症是因为身体不能吸收普通营养物质。可是,为什么?
“是什么启发了你,年轻人。”老杰克问。
“我父亲的车祸。他的死带给我家的除了巨额的赔偿债务,还有巨大的耻辱。车手家族竟然要为一起恶性交通事故负全责。我恨我父亲!直到后来我长大成人,才慢慢明白一些事理。我想,以我父亲镇静沉稳的驾车方式,那次事故肯定隐藏着什么。于是我参考现场照片用石膏像复制了车祸时宾利里情形,结果发现,我的父亲变成了一个左撇子。他在急转弯时偏错了方向,我推测,一定是他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
现场寂静得只能听见CNN的录音设备工作的沙沙声,新闻栏目负责人呲牙咧嘴地冲他的手下做着手势。
“为了亲历我父亲所经历的变化,我决定重温父亲的纪录。这便是我来到卡里寇镇的原因。父亲曾告诫我,在一条危险的跑道上应采用低的底盘。谁都知道,低底盘有利于操控,但是车身高度还受限于另一个因素:空气动力。我很怀疑父亲的经验。气流从汽车上部流过和从底部流过的速度差造成了下压力,如果底盘离地间隙过小,会造成气流不能顺畅流过。也就是说,这是以牺牲速度的代价换来赛车的稳定性。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的告诫。这个世界速度并不是最重要的,让轮胎死死的抓住地面才是关键。正因为我使用了很低的底盘,才让我避免了亚当从高空跌下的厄运。要知道,674号公路是一条‘空中索道’。甚至,它根本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
“他不仅要感谢他的父亲,还得谢谢我。”老酒鬼莫尔斯对德•丽尔夫人神经兮兮地说。
“为什么?”
“是我忠告他要在夜幕里驾驭674号公路的。”
“夜晚岂不是更危险?”
“不。如果你了解到674号公路是铺在天上的话,就不会这样认为了。有时候蒙着眼睛过钢丝比睁开眼更安全。”
“铺在天上?”德•丽尔夫人一脸茫然。她想起那辆在光柱里一闪而逝的幽灵车,它似乎也行驶在天上。
“没错,如果是在白天的话,你会发现自己就好像行驶在天花板上,戈壁与天空倒置了。”
他喝醉了吗?德•丽尔夫人怀疑地打量老酒鬼迷离的眼睛,“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酒鬼摸了摸自己惨不忍睹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便是我与674号公路亲热时留下的纪念。”
“至于它为什么长这样我也不知道。”他自言自语,太奇怪了,这又不是过山车。这是他30年未解的疑惑。
外乡人对四周的议论置之一笑,接着说:“我查阅了这条公路上自1883年来所有交通事故的案卷,结果从少数几个幸存者的笔录中,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所有失事的车都有仪表失常,指针指向红线区或一动不动的情况。另一个来自《美国加州地质调查》的发现是,在这片内华达山脉东麓的三角盆地里,存在一个极大的航磁异常,这个磁异常也许便是仪表失灵的原因,死亡谷石头的奇怪自移现象也可以从这里得到解释,如果它是一块铁磁性石头的话。但这还只是674号公路奇妙性质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克尔维特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似乎连老杰克也被外乡人神奇的叙述吸引了。
“就像一个玻璃球在天鹅绒桌面上滚动,它的底下会陷下一个小坑。20世纪的物理学表明,我们的宇宙空间也是弹性的。一个质量巨大的天体会在他周围形成一个黎曼几何描述的‘小坑’。在这个小坑内光线发生了弯曲。同样,在674号公路地底下这个强大的磁性能量场里,也会表现出来一些奇异的拓扑性质。比如,674号公路弯成了一个莫比乌斯环【 】。”
莫比乌斯环?这是魔术师经常玩的小玩意,在人们中间拥有很高的知名度。而外乡人也正像一个魔术师,悄悄揭开一个奇妙的帷幕。新闻栏目负责人激动地抖了下手。
“莫比乌斯环只有一个面,而且它是闭合的。这便是我的宾利以时速100英里行驶了一整晚仍旧没有尽头的原因。但是674号公路并不是一个三维世界的莫比乌斯环纸带,事实上,在我们的空间,设计一条莫比乌斯公路是行不通的。因为我们无法想象公路的背面是什么。而在更高的维度上,674号公路却有它的另一面,而且我们就像是莫比乌斯纸带上的蚂蚁,可以浑然不觉地爬到纸带的另一面去。但前提是你最好不要看你的车窗,因为窗外倒置的景象足以让一个高超的车手神志昏聩。”
红头发亚当心悦诚服地点点头,曾经他自认为车技与杰克•汉弥尔顿相比也不遑多让,现在才发现自己就像是纸带上一只蚂蚁一样渺小不堪。
“是的,我们无法想象674号公路在四维空间里是怎样扭曲的。但是我们可以借助三维莫比乌斯纸带上的扁形虫来理解它的另一个性质。扁形虫跟我们的手套一样,不存在一个对称面可把它割成两个相同的部分。亦即是说它是非对称的,手性的。让我们看看一只扁形虫沿莫比乌斯纸带爬一圈会发生什么。魔术师会告诉你,扁形虫爬一圈回到原地,会整个翻过来,它的左脚变成了右脚,它的右触角变成了左触角。
我们固然不是扁的,但在四维的空间里,我们却是‘扁’的,而且我们也是有左右之分的。这样,当你成功沿674号公路跑完一圈,你会发现自己整个翻了过来,右撇子变成了左撇子,甚至你身体内那螺旋着的氨基酸和DNA也转了向,以至于你的身体不再能吸收自然界的左旋氨基酸和右旋糖,所以我们这些可怜的扁形虫,不得不依靠杰克博士生产的‘特殊营养液’才能延续生命…………”
众人一片哗然,原来,博士的灵丹妙药不过是手性分离过的葡萄糖液和氨基酸而已。
十一
“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要给杰克那混蛋干活了吧?”老酒鬼问德•丽尔夫人。
“因为你同我们一样。”德•丽尔夫人眨眨聪慧的睫毛,“真有意思,30年前他从你手掌里逃脱,30年后你栽在他手心里。”
酒鬼莫尔斯脸一红,气急败坏地辩解道:“我忍气吞声帮他干活是为了收集他的犯罪证据,你以为我真的是个老糊涂?你以为!”
他气冲冲地跑到宾利前:“还等什么?年轻人,把老杰克抓捕归案吧!”
“你以为你能跟上他的速度?”外乡人反问他。
老酒鬼摊开一张地图:“我已经在各个交叉路口设下重重路障,老狐狸这次插翅难飞!”
外乡人一笑:“你还想重蹈覆辙?”
老酒鬼一愣:“怎讲?”
“674号公路与这块地方的其它八条公路根本没有交点!”
“不可能!”老酒鬼指着地图。
诚然,有两条公路与674号公路交错着,至少看起来如此。外乡人想起那个“水冷循环器”,看起来必须在瓶身上凿个孔,才能让瓶颈弯进去,在三维世界它们必然是交错的,但是在更高的维度呢…………
外乡人摇摇头:“不要相信你的眼睛,这是你告诉我的经验。”
“可是这并非视觉错误,用数学知识也可以证明,从每个小镇到三个矿山各有一条路,总共九条路,不可能使这些路互不相交。老酒鬼用红笔在地图上演示起来,这一刻,他一点也不糊涂。
“你的数学没错,可是那是在平坦的三维空间。如果你是在莫比乌斯纸带上设计你的交通图,你会发现,的确可能存在一条路,它连通卡里寇与白银谷,可以与其它任一条路不相交!”
老酒鬼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唯一能缉捕杰克的方法只有一个。亚当,告诉这位古板的警长先生方法是什么?”外乡人微笑着说。
“唔…………”亚当迷惘着,猛一拍脑袋:“当然,是甩脱,哦不,是追上他!”
“没错,追上他!”外乡人赞许地拍拍亚当的肩膀,冷不防亮出一副亮晶晶的手铐。
“啊…………你!你干什么?你究竟是谁?” 亚当回过神来时,他的手已经很无辜地被铐上了,而且手铐的另一头,是他绝对啃不动的老骨头:酒鬼莫尔斯。
外乡人依旧微笑着:“你很讨厌的而且很想用你保时捷装甲屁股顶翻的本•杰明警官,就是我。小子,你需要为28次闯红灯与13次恶意拒捕负责。莫尔斯警长,他就交给你了。”
酒鬼莫尔斯举举他精瘦却是强壮的手臂:“没问题。”
本•杰明警官朝德•丽尔夫人挥挥手:“小姑娘,我需要你坐在我的后面。”
姑娘们,搭错车真是一辈子的遗憾。德•丽尔夫人小声嘀咕着,矜持地移动着脚步。
“坐后面?”
“是的。我需要有双灵敏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当前面出现左转弯,便用你的左手掐我的左肩膀,右转弯则用右手掐我的右肩膀。有位哲人说,习惯使我们的双手变得灵巧,却使头脑变得简单。我的父亲因为可怕的习惯送了命,并因此导致不可原谅的悲剧,我并不想蹈他的覆辙。”
“我明白了。对于一个高明的车手来说,一些临机应变的操纵会在专业训练下变得像本能一般迅捷,但是当左右颠置后,这本能却是极其危险的。因为这种反应根本没有经过大脑。”德•丽尔夫人长长的睫毛下明波流转。
“很对。那还得看我肩膀上的疼痛能否战胜强大的本能反应。”本意味深长地说。
“当然,老娘的手指可不是吃素的!没少掐那些想揩我油的臭男人。”德•丽尔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引擎在同一时间启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让现场的气氛一下子沸腾了。其他的警车却保持着难堪的沉默,因为他们知道674号公路不是他们所能驾驭的跑道,传奇的杰克•汉弥尔顿更是他们望尘莫及的遥远背影。
德•丽尔夫人把手轻放在本宽阔的肩膀上,她的手就像灵敏的探针,可以把本的内心清晰地读出来。他真像他的父亲,我早就应该看出来,唉,晚了,我竟然会…………
幸好,难以启齿的心理活动很快被撕破空气的啸叫打断了。
克尔维特轮胎在地面上疯狂地原地打滑,眨眼间便射了出去,漆黑的身躯很快与沉沉夜幕融为一体。那是一辆魔鬼跑车,只有在黑暗中,它才会爆发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动力。灰白色的宾利粗大的排气管喷出愤怒的火焰,1600转迸发出650牛米的最大扭矩,让它拥有一种与它的贵族血统不相符的暴烈脾气。它化作一枚制导导弹紧紧咬住克尔维特的尾巴,身后的地平线与人群迅即像长镜头一般拉远…………
十二
1954年,美国犹他州,巴纳维亚盐滩。电子表定格在4.996秒,这里555米直线距离里一条崭新的纪录。福特车手、摩托车手、甚至4000马力V10柴油发动机集装箱货车司机,都疯狂地与年轻的杰克拥抱。只有一个冷峻清瘦的脸庞面朝着雪白的盐泽,冷冷地笑着。
“切,你知道‘雷电’战斗机的时速是多少吗?380千米每时,我在555米距离内跑进了5秒,我比他快!”杰克欣喜若狂地向他的伙伴历数世界的各项记录。
“你见过蝰蛇的行进路线吗?”切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什么?”
“沙漠中的蝰蛇行进的路线,那是多少美妙的波浪形,而你,只会让你的轮胎在一望无垠的盐泽上惯性前进,看那丑陋的笔直的辙印,不觉得羞耻吗?”
杰克呆住了,庆祝的人群把香槟洒在他头上,他却浑然不知。
“弯道上的冠军才是真正的速度之王!”切丢下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跨上他那辆与盐泽浑然一体的宾利绝尘而去,激起的细碎盐粒扑打在杰克僵硬的脸庞上,他舔到了满嘴的咸腥与苦涩。
“弯道上的冠军才是真正的速度之王!”30多年前的那句话,似乎从宽阔的盐湖泽上飘来,在这深壑空谷里激荡回响,老杰克的嘴角挤出一丝狞笑。他打开车载电脑,智能电脑迅速用醒目的红色标示着一个急剧的发夹型弯道。老杰克连减两个档,右脚本能地大踩一脚刹车,克尔维特的尾部伴随一声嘶叫,向右滑移,他快速地回转方向盘,并重压油门,后轮乖巧地恢复抓地,停止横滑,两个固特异轮胎冒着青烟,几乎扭曲到它的物理极限,强行制止住惯性飘移,回归到正确的路线上。
连续几个缓弯与简单直角弯后,车手不祥的直觉漫遍本的全身,前面几道深深的刹车痕迹割过他的眼球。“坐稳了!”他大喝一声…………
直升飞机上密切跟踪的CNN记者突然扯掉耳机,跳了起来:“那小子在干什么?他的车速至少挂到四档以上,他跟他的父亲一样是个疯子!他竟然想以全速穿过那个发夹弯!”机载雷达很快传来宾利的车速:180英里每时。
“当车达到一定速度,晶状体就会像一个弹簧压缩至它的极限,这时眼睛四周的景物会模糊一片,我们只能看到两眼之间极狭小的一块,那也许就是你鼻子尖上恐惧的汗珠。”30年前父亲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旁,就像变速箱内同步锁环内锥面与齿轮外锥面的摩擦音一般清晰。他毅然闭上眼睛,视网膜残留着前车尾灯的痕迹,让最后一帧嘲笑的画面见鬼去吧!他默数着三、二、一…………猛地扭转方向盘270度。
宾利发出协和客机着陆般可怖的摩擦音,车底盘的优质空气弹簧“铿”的一声断裂了,转弯时的侧倾超出了它的弹性极限。德•丽尔夫人尖叫一声,从安全带里飞了出去,横撞在钢制车身上。亏得德国莫泽尔工厂优良的历史传统,特型钢的车身承受住了她的撞击。尖利的石壁棱角像电锯切割着宾利碳纤维的车门,德•丽尔夫人的腮帮咯吱作响,就像有一把钢锉磨蚀着她可怜的牙床。窗外火花飞溅,像礼花般绚烂。
CNN记者激动地一抖,尖叫道:“他成功了!他牺牲掉一扇车门,让车身与石壁强行磨合,强大的摩擦修正了宾利的路线,现在他开始全速狂飙…………宾利现在就像一头尖角涂着鲜血的公牛,它前进的呼啸甚至带动了道路旁的有刺灌丛!现在已没有什么障碍可以阻挡它的前进了!它飙了!它飙了!它与克尔维特之间只剩下直线距离,直线!该死,它飙出了我们的视线…………”
“混蛋,你这天上飞的居然跟不上地上跑的!”新闻组负责人踢了前面的驾驶椅一脚。
飞行员很无辜地哭丧着脸:“尼古拉斯•凯奇还曾驾福特野马甩脱警用直升机呢。”
后视镜里一条滚滚黄尘汹涌而来,很快就将席卷整个镜面。杰克的脸庞滚下一颗浑浊老泪,车顶铿然一声折叠进舱,旷野的风凶猛地灌进车厢,切割着他的脸,眼泪瞬间干涸。
防抱死制动系统的制动液已然焦干,刹车无奈地发出尖利的呜咽。呛鼻的尘埃与汽油味散尽后,车内响起一个喑哑的嗓音,伴随着震颤的吉它弦音:“时间走了,一切是云烟,记忆散了,一切是少年…………”
老杰克伏倒在方向盘上,肩膀微微抖动。
宾利在50米外戛然而止,年轻车手有节奏的打着前灯,向前面的对手关切地问候。
“让我像一个车手那样死去吧!”一个苍凉的声音在深幽空谷里飘飘荡荡。
宾利低沉有力的引擎声应声熄灭,恭敬地保持着沉默。
克尔维特四只轮胎发出破败的哀鸣,倏地弹射出去,深不可测的黑谷迅速吞没了它。
十三
清晨,宾利“扑扑扑”地蹒跚归来,迎接它的是长枪短炮般严阵以待的摄像机。
“奇怪,车内的柠檬味清香又变回了橘子味。”德•丽尔夫人抽着鼻子,湿漉漉的发梢紧贴着额头,眸子深陷在眼窝里,那幽亮之中还残存着一丝惊惶与余悸。
本从座椅上取出一个小瓶子,微笑说:“这里面装有一种叫苎烯的有机物,存在两种手性亚类,一种柠檬味,一种橘子味,这意味着我们从左撇子状态又回归了正常。”
德•丽尔夫人的嘴巴张成O状,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神奇的车手,似乎他浑身都在释放神秘的气息。
一向少年老成的本在这火热的目光里也不禁窘了。他下意识地挠挠肩膀,又左张右望,说:“小姑娘,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一直搭我的顺风车,直到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地方。”
哦!上帝。德•丽尔夫人的胸口像引擎盖一样“突突突”跳动,心脏比昨晚的弯道惊魂还要难以控制。她一脚把一个试图爬上车来的记者踢下去,目光落在本惨不忍睹的肩膀上,莞尔一笑,用小姑娘的声音说:“当然愿意。只是,你真的不怕我掐吗?”
扶桑之伤
一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一场热带风暴刚刚袭击了这座城市,科学家用一个日本神话里的女神名字命名了这场飓风。但对我来说,这场飓风的名字叫金小蔚,她与飓风一样的神秘,一样的雷厉风行,一样在扬长而去之后,让你依然沉浸在她君临天下的震撼里。
金小蔚是个插班生,由于她的到来,我们深刻的感觉到这个夏天的湿润、燥热以及黏滑,很多人开始找不到黑板的方向。
她的个子相当的高,皮肤白得足以在女生群中引起公愤。更要命的是她还穿一条短得让校规制订者羞愤而死的牛仔裤,一件本来宽宽松松的白衬衣罩在她凹凸有致的上身,只不过下摆打了一个结,那原本隐没的身体陡然显露出来,就像是笔法淡雅的水墨画上,影影绰绰的山峰在白雾中呼之欲出。
“嘿!大家快来看,一个老男人把她接走了。”窗边的马六大声嚷嚷起来,教室顿时像侧倾的大巴,所有的男性乘客都扑向了这面墙,脸紧贴着窗户玻璃,一面发出惋惜的啧啧,一面射出愤世嫉俗的唾沫。
其实,坐窗边的我早已发现了这点,只不过我没有与人分享这个秘密而已。放学时金小蔚总是第一个匆匆走出教室,她的步子很长,但她的心比步子更急切,好像教室外面有一个重要的约定在折磨着她。那个男人又矮又胖,头顶不着一毛,亮得灼人,开一辆老得掉牙的帕萨特。金小蔚熟练地把手放进老男人的臂弯里,长腿一迈,便消失在帕萨特乌龟壳下,留下身后一墙叽叽喳喳的议论。
“她是被那老头包养的。”消息灵通人士马六说。
“你怎么知道的?”有人问。
“我亲眼见她跟那秃老头进入一幢破房子,东湖边植物研究所的一幢。她以前名声太坏了,所以才转到我们周文一中来…………”
二
早上,金小蔚又是最后一个来到学校的,有时,在上了一节课后她才姗姗来迟。课间休息时,男生们本来是杂乱地拥挤在走廊上,玩着你推我搡的无聊游戏。毫无征兆地,人潮突然像摩西面前的红海那样一分为二,疏浚出一条笔直的通道,金小蔚就这样旁若无人地从兴奋的目光里走过。有男生在她背后发出意味深长的口哨,人群应声而起的哄笑还未平息,金小蔚便会猛地转过身子,准确地找到人群里那个正暗自得意的男生,微笑着俯视他。那笑中夹带着怜爱,就像是幼儿园阿姨对小朋友的那种目光,我敢说,那小子一辈子也忘不掉这种羞辱。
相对于我们这群远未发育的高二男生,金小蔚就像是熟透的葡萄,她的高度足让葡萄架下的狐狸仰望到下巴脱落。在女生当中,她更无同伴,没人愿意跟她走在一块。
“她的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她的同桌姜李璐说。
少女们总是无比地仇视又向往那种成熟的味道,我理解那种味道,是一股婴儿爽身粉加植物嫩汁的清香,由于我爸总是带不同的女人回家,我对不同品牌的香水略有研究,但金小蔚身上所释放的那种由里而外的气味却是奇特的,不属于任何一种知名香水品牌,或者如女生们说的,那是一种粗俗的劣质香水,但的确很好闻。
金小蔚学习好大概是天生的,但她随时都可能在课桌上睡大觉,当被愤怒的老师叫起来时,又可以不假思索地给出完美的答案。当老师还沉浸在难以置信的惊愕中时,她已经在打着呵欠说:“我可以坐下了吗?”
我们坐后排的浪荡子,很自然地把这种现象解释为天分。女生们则暗自揣测她是一个留级生,她学过高二的内容,所以才那么嚣张。但事实上到了下学期,她的成绩依旧名列前茅,回答课堂问题跟播放唱片似的。而且,她在课堂上的提问总是标新立异,甚至可以说深奥。比如:什么是生命?老师面临这样的问题往往会一愣,然后和颜悦色地说:“小蔚同学的问题很好,什么是生命呢?”然后便是一套照本宣科的关于代谢与繁殖的狗屁话。
我记得金小蔚提出这个问题时,正是一堂教学表演课,学生的提问都是老师课前布置好的,思维发散得近乎精神分裂的“优等生”金小蔚自然不在提问者名单内,所以当金小蔚刷地站起来时,老师有那么一阵发怵。
“那么繁殖和代谢的目的是什么?”连珠炮轰炸是金小蔚的一贯作风。
第20页 :674号公路(三)
老师还在揩试汗涔涔的额头,她已经代其回答了:“是物质与能量的交换吗?”
“是的。”老师焦虑地扫了一眼后排正襟危坐的学究同行们。
“那么地球算不算是一个大生命呢?”
“地球?”老师把鼻梁上滑下的镜架往上推了推。
“是呀,地球难道不是一个利用太阳的能量进行新陈代谢的有机生命体吗?”
“胡说什么呀?金同学,生命活动存在内部的自我调节机制…………”老师终于在电子教案上翻到了“生命的定义”那一张幻灯片。
“地球上温室气体的浓度升高,导致全球气温上升,这样陆地植物向两极扩展,对二氧化碳的吸收越来越强,反过来降低了温室气体的浓度,这难道不是一种负反馈的自我调节吗?”
老师一时语塞,愤怒地吼道:“地球是生命,它能生孩子吗?”
顿时满堂大笑,连旁听老师屁股下的座椅都发了不雅的摩擦音。
金小蔚微微一笑,那一刻就像是大功告成的律师在做陈述性的发言:“所以说,不能以繁殖作为生命的特点。地球已经46亿岁了,太阳辐射在地球有生之年增加了30%,理论上太阳辐射增加10%就足以把全球海洋蒸干,或全部冻成冰。但地质历史记录却证明,地球的平均温度变化仅在10℃上下。没有理由否认地球她是生命,珍重地球母亲吧。”
教室里静悄悄的。
后来我才知道,金小蔚这一番与教科书格格不入的言论源于一个非常邪恶的组织:盖亚。盖亚主义者属于绿党阵营,在这个气候敏感的时代,绿党大行其道。
我对盖亚派可没什么好印象,大胡子,衣衫褴缕,大马力电动摩托,在海边别墅群鬼混,这是盖亚们深入人心的鲜明印象,我实在无法把金小蔚与这种人联系在一起。好笑的是,这群人对二氧化碳比对硫化氢还敏感,他们排斥一切对化石燃料的利用,甚至拒绝喝可乐。而我的老爸,一个开煤矿出身的山西农民,他一个人创造的二氧化碳足以养活一片森林,想到这点,我就不寒而栗,就像喝完可乐后的一个凉嗝儿。
三
可以想象那天我爸从警察局把我领出时的震怒。当时我浑身缠满了纱布,跟棕子似的。
“你个吃里扒外的龟孙子!“我爸没文化,激动中骂人容易误伤自己。
这件事说起来的确很莫名其妙。那天我开着“莲花”在街上瞎逛,也不知怎么着就被金小蔚发现了,我发誓当时就她一人,惹火的身材傲立在蔡锷路口,手里扶着一个什么玩意儿,左顾右盼,像是在焦虑地等着一个人。
我刚伸出脖子就被她揪下车来,她咯咯笑着,不停地跟我套近乎,好像我们熟得光屁股那阵在一个澡盆子洗过澡似的。我当然受宠若惊,浑身麻痒麻痒的,正午的阳光用一把软毛刷把我的全身汗毛刷得全竖了起来。她伸出玉臂,遥指蔡锷路尽头的金帝大厦,告诉我她会跑到那儿架起一个测量仪,然后递给我一根旗杆,让我举着这旗杆对准那测量仪走。我猜想,她是在参加什么社区志愿者服务吧。当时我晕乎乎的,眼睛迷成了一线,步行街上人很少,金小蔚笑吟吟地注视着我,当她走到金帝大厦前那眸子还那样的迷人、清晰。
在那儿,她果然树起了一台测量仪。她告诉我要走直线,步子不紧不慢,我照做了。我走了一半突然发现不对劲,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曼妙的身影从仪器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手提警棍向我逼近,与此同时,我的身后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喊声:“打倒XXX!抵制多哈贸易协定!”。我吓呆了,密密麻麻的抗议者似乎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而傻乎乎的举旗帜的我竟成了他们队伍最前头的领袖。
等我回过神想放下旗帜解释自己的无辜时,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说疯狂的抗议人群就像海啸,我则是人潮尖上那可怜的浪花,击碎在坚硬的岩礁上。警棍狠狠地落在我头上脸上肩上,我爸每年在公安系统烧大把大把的钱,为的就是有一天把这群养得膘肥体壮的混蛋派上用场,因为我爸就是那“打倒XXX”中的XXX。
我在医院躺了三天,期间我还梦想着金小蔚带着一双肿得像桃子的眼睛凑到我面前,柔声说:对不起…………可事实上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
“金小蔚,你出来一下。”我的哥们大伟用小手指勾了勾,金小蔚回头一望,她看见马六斜立在走廊栏杆上,横着一条细腿,嘴里挂着几分含义不明的微笑。
艺高人胆大的金小蔚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了,大伟把教室后门一关,宣布走廊已被征用。许多好事者在后面起哄,伸长鸭脖子拼命往外观望。大伟手心朝下做了一个压制的手势,起哄声立刻停息了。大伟就是这么拽。
大伟清理了现场,兴冲冲地走过来,目光热切地望着我。我叫他滚!他唯唯诺诺地退下,回头叫我低调。马六还在栏杆边秀他的小腿,我朝他屁股踹了一脚,他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金小蔚依旧笑吟吟的,似乎没有意识到走廊里安静得像太平间。我冷冷地笑着,这笑把我眼角的伤口扯得生疼,这把我胸中的火焰撩拨得更旺了。
其实我这人一向低调,上一次征用走廊是高一的事了,一个高三的大块头莫名其妙地摔到一楼去了,整个楼层的人都说没看见,倒是这小子承认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有人说这小子把脑子摔傻了,但照我说他聪明着呢。
我很为难,我缺乏对付女人的经验。我知道窗户里许多女生火热的目光像微波炉一样炙烤着我,这种形势下我不能不有所作为。正在我踌躇时,一件天旋地转的事发生了。我们班,隔壁班甚至对面教学楼同时响起一个讶异的呼声,这呼声兴奋中夹带一点惋惜,就像一个压哨的补篮不进。事实是,我被金小蔚亲了!至少有一百双眼睛作证。这让我无地自容,眼冒金星,脑袋比那个坠楼的倒霉蛋还要混沌不清——那是我的初吻,很响亮很耻辱很被动。你说我还能怎样?望着金小蔚悠悠远去的背影,我欲哭无泪。这一刻,很多人对我很失望。
“你太没种了,一个吻就把你征服了。”马六无疑是最失望的一个。
“森哥,你还是个男人吗?你都被整成什么样了,头肿得跟我脑袋似的。”大伟伸出肥肥的手指在我脸上掐了一把,我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叫他滚。
连主动帮我做作业的姜李璐都不正眼瞧我了。一夜之间我成了全民公敌,作为补偿,金小蔚成了我的朋友。我猜在那一吻的接触中,肯定发生了什么化学反应,这种反应是极其敏感迅猛的,就像是酶的催化,信息在突触间的传递,青蛙腿神经的抽搐。联想到这些,我的嘴角就会诡异地扬起,一条明亮而滑溜的涎线从嘴角沿腮而下…………生物老师这时叫醒我,她会失望地发现,我不仅能分清DNA、RNA了,还懂得中心法则了,我不仅不口吃了,还学会回嘴了。我爱上了生物。
金小蔚是个好学生,但不是个好老师。她极其没有耐心,当我涎着脸向她请教一些白痴问题时,她总是用一些咄咄逼人的“反问”来达到“启发”的效果。只要我对她的启发稍有犹豫,她的粉拳便会没头没脑地落下来,直到我屈打成招说“懂了”。
“花板手打人是很痛的。”她说。
“什么是花板手?”
“这就是。”她玲珑玉指像花瓣一样绽开,那细密复杂的纹理就像叶脉那样延展。
我被她手掌的掌纹密码惊呆了,我从未见谁的手有如此枝枝蔓蔓的事业线爱情线,如果说某些女孩会因为自己的爱情线的节外生枝而黯然神伤,那么金小蔚的掌纹只能令人绝望。
我还想再进一步研究时,她抽出了手掌,四指紧扣,从此再也没有开启那紧扣的手指。
四
金小蔚是个谜,从一开始便是。随着接触的增多,你会发现她的形象不但不清晰,反而越发扑朔迷离,就像海市蜃楼在探索者的逼近下褪尽绚烂的色彩,直至烟消云散遁于虚空。
马六一直在不知疲倦地向我提供金小蔚的情报。比如金小蔚至少曾有四位男友,每一位都比我高且帅,但这四位公子最终证实出自马六的拙劣想象。还有金小蔚经常出入风花雪月场所,与一些事业成功人士出双入对。至少有五个男生拍胸脯自称金小蔚吻过他,三天后这个数字增长到两位数,金小蔚之吻的贬值速度直追美元。这两位数里其中就包括马六,证据是他红肿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半边脸。
“先折腾完一脸疙瘩后再来找我吧。”这是马六开着我的“莲花”半路堵截金小蔚后得到的回复,当然还有一记耳光,当马六涎着脸拽住人家手臂不放人时。
诚然,花板手打人是很痛的。
金小蔚还有一个奇怪之处是,她可以随时随地睡着。她只要一打呵欠就把我肩膀征用了,连招呼也不打简直不把自己当外人,比我征用教室走廊还随便。起初我还自作多情地以为她在“启发”我,但后来沮丧地发现她真的只是“睡着”而已。“熟睡”固然很容易伪装,但用眼角的余光近距离审视她熟睡的表情,那吐芳纳兰的匀称呼吸,那紧贴下眼睑的乖巧睫毛,那婴儿般的安详,实在让人不忍怀疑这是在表演。
我曾问她:“你为什么总这么累?”
“没啊,只不过我想睡而已。”
“你熬夜?”
“唔,怎么说呢,我不觉得那叫熬夜,因为有时你们的白天是我的黑夜,而你们的黑夜才是我的白天。”
你们,我?我咀嚼着她奇怪的主谓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笑了,打了一下我的头:“说真的啊,如果实话实说,你不准把我当外星人。”
“我已经把你当外星人了。”
她格格地笑:“是这样的,我的生物周期比你们快两小时,也就是说我的一天只有地球时间的二十二小时,所以我的睡眠是完全紊乱的。”
说完她又打了个呵欠,我知道,她该死的睡眠周期又来了,我想逃跑,但她眯着眼睛也能倒在我肩膀上。她的头很重,下巴硌得我肩膀生疼。我想她的梦一定很沉重很忧伤,因为有时候我可以看到,有晶莹的露珠悄然凝结在她翘曲的睫毛上,甚至,她光润如玉的后颈还有淡淡淤紫,尽管是细微的痕迹,并被她巧妙搭配的纱巾所掩饰,但它印在牛奶皮般滑嫩的肌肤上依旧那么触目惊心,这让我内心揪痛,我了解这些痕迹的来历…………
在东湖周边别墅群的掩映下,植物研究所无疑显得灰头土脸,房子都是上个世纪建的,灰白水泥墙上爬满了藤蔓杂草,前院已经被改造成盆景、景观树栽培区,后院有大片家属楼,老式空调下铁锈色的污渍上长满了青苔,一看就有好些历史了。有些房子甚至连空调也没装,也没多少人愿意住这种老式楼房了,研究所的人才都被一些私人生物研究机构撬走了,大片家属楼区变卖给了开发商。
家属楼区有一幢低矮的红砖楼矗立在东湖边的一个小湾畔,这幢楼被高墙围成一个小院子,院子铁门锈迹斑斑,终日挂着一把大锁,但杂草之中分明有车轮碾过的痕迹。引人注意的是,面向东湖的这面朽得掉渣的老墙,居然有加高加固的迹象,新鲜的灰白水泥顶上还插满了玻璃碎片,这显然是新入住者的作品。他在防范什么呢?自房地产泡沫破灭后,东湖边别墅群便落寞了不少,植物研究所更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侧翼是纪律严明的水上运动中心,背后又有湖水屏障,这高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熟悉这座小楼,十年前我曾有一段不长的时间生活在这附近。小湾对岸便是水榭亭园别墅区,其中一幢白色小洋楼与这幢红砖楼遥遥相望,这栋洋式别墅的白色外墙早已泛黄,建筑样式今天看来也非常老土,这是容易理解的,你不能指望我老爸的品味高到哪去。十年内我搬家无数,这栋小楼仅住了一年便被闲置下来。
我放下高倍望远镜,静静地等待夜幕的降临,我知道那幢破旧的小楼夜晚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高墙上有三个窗户可以被观察到,窄小的那个是浴室,另两个应该是卧室。灯光虽然昏暗,但剪出的两个身影还是相当清晰,我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他们,毕竟他们的体型就像 “橡皮”跟“铅笔”一样了然。
夜深时,浴室的灯亮了,我的镜头没来由地抖了一下,但不久,那灯又灭了。纤长的身影匆匆走出浴室,来到她的房间,“橡皮”已经呆在那儿,他在窗户上的投影只是一个硕大的圆头而已。然而,我分明看到纤长的身子在簌簌抖动,脚步却像钉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正在隐隐担心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橡皮”像充满气的皮球一样弹射起来,疯狂地冲到她面前,用肥厚的手掌狠狠地抽打她的脸、脖子、身子,而她只是像木桩一样矗立着,连蹲下来抱住头的勇气也没有。
我的眼眶红了,喉咙就像梗着一根鱼刺。这真的是她吗?我拨打了她家的电话,镜头里的剪影凝固了,“橡皮”走出了房间。我的电话里很快响起一个慈祥的声音,一听便是那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性男士,礼貌,低沉…………这很荒谬,却又无比合理。
一晚上,我不停地拨打那个号码,直到话筒里传来嘟嘟忙音。我似乎听到了小红楼一楼客厅里男主人愤怒的咒骂声,但愚蠢的他永远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倒是二楼伫立在原地的她突然停止了肩膀的抖动,向窗户的方向走来,我迅速卧倒在窗户下,我知道她没有看到我,但是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金小蔚远远地躲着我,聪明女生那种善解人意的回避其实是很伤人的,虽然她掩饰得很好,比如在我靠近她的座位之前,她便小鹿一样消失在走廊外。
下午五六节课是游泳课,她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裙子泳装抱膝坐在深水区的池边,眼神飘飘地望向天空。
“金小蔚,下来呀!”很多人向她呼喊,她却无动于衷。
“小蔚,你的腿真长,肯定是游泳健将。”姜李璐以标准的蝶泳游到金小蔚的脚下,漂亮地一甩短发,那透亮的细小水珠反射着五彩的阳光。
金小蔚漠然地摇摇头。姜李璐冷不防抓住她的脚踝,嬉笑着把她拖下来。一个恐怖的尖叫声发生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金小蔚尖叫,她拼命地挣扎着,就像一只跌入沸水的小鸡。我游了过去,抱住了她,她立即扣紧我的脖子,简直把我勒得背过了气。
“抱我上去,抱我上去!求你了。”她脸上湿乎乎的,不知是水花还是泪花。
我告诉她以她的身高,只要踮着脚,仰着下巴,就能把鼻孔保持在水面上了。她却加大了扣紧我脖子的力道,身子剧烈地抖动,脚不停地乱蹬。姜李璐微微一笑,扑通钻入水底,脚跟激起的浪花扑打在金小蔚的脸上,金小蔚呛进了水,不停地干呕,咳嗽,哭泣着求我把她弄上去,嗓音近乎嘶哑,那一刻,我才知道她是那般脆弱。
“我从小就怕水。”金小蔚回到岸上后说。她再也不敢坐在池沿了,远远蹲在滚烫的瓷砖阶梯上。
我心不在焉地“哦”了声,目光却怔怔地落在她白莹莹的大腿上,她迅速拉下裙摆,狠狠地瞪我。但我已经看到了,那是两个指印。我的鼻子酸酸的,就好像刚才呛水的是我。
见我发呆,她突然神经质地偏偏脑袋,还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怎么,耳朵进水了?”
“嗯哪,怎么才能弄出来呢?”
我笑笑:“这样。”把她小脑袋一扳,搁在我肩膀上。她真的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但我知道她没有睡,因为我可以感觉到她在聆听我,聆听我在想什么。我也静静地打量着她,这个浑身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女孩。嗜睡,怕水,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正如晕车、恐高者比比皆是,我知道金小蔚的奇异之处远非这些,而在于说不清的什么。
一会儿,她说:“今天放学让我一个人走好吗?”
我没有问为什么,答应了。
五
金运国,男,73岁,单身。主要从事转基因植物研究。三十年前曾因某种原因从植物所离职,举家搬离了C城,一年前又复归原职。此人在学术界声名狼藉,早年因基因专利积累不菲财富,后因从事非法基因产业,官司缠身,曾三次因“人类遗传基因出口”、“转基因农产品非法环境释放”等罪名被警方调查,赞助商撤资,其研究事业步入低谷,家境逐渐没落…………
金运国未有婚姻史记录,但曾收养过三个婴儿,均离奇失踪,警方介入调查未果。此人现抚有一养女…………
这是郭秘书给我的调查结果。有些地方与我原来的猜想有出入,老男人金运国与金小蔚确为父女关系,只不过金小蔚非其亲生。金运国虽然曾因从事非法基因行业被捕,但从资料看,并无扭曲人格、虐待犯罪史。郭秘书是我家的生活秘书,相当于管家,这份报告很自然地落到了我老爸手上,只不过他没有告诉我,交给我爸的还有一份是关于金小蔚的特别资料。
从我爸的震怒来看,那份报告的内容想必是相当敏感且火爆!
“我说你这个兔崽子怎么最近老是去东湖边那幢房子!原来是被那小骚狐狸精给迷住了!”
“你个龟孙子是吃错哪壶药了?一个经常出入‘红粉世家’的女人你也要!”
“她老子也不是什么好鸟!一个老男人带一孤女同吃同住,傻蛋都知道这是什么关系!”
“爸。”我平静地说,“你带回家的女人跟你的房子一样多,但你儿子我只爱一个。”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下午,金小蔚没来上课,生物试卷发下来了,我平生第一次得了B,而金小蔚居然得了C,我翻到试卷背后,发现在最后一道综述题,金小蔚是这样写的:
老师,您常说社会98%的财富是由2%的精英创造的,这跟您的基因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人的基因组内,也只有约2%的内容有用。但是这句话等于扇了人类自己一耳光,因为我们无法解释自己基因组里这些占98%的垃圾片段,它们同样也是上帝的造化。这些被称为垃圾的非编码区真的毫无用处吗?
六
“垃圾!”在老爸喷出这个相当文雅的词汇时,我知道这已经是他难能可贵的斟酌用词了。
墙上的投影屏幕是高科技的欧洲货,宽大,清晰。这本是老爸的会议室,每当竞争对手推出什么新产品新战略时,他就会气急败坏地把各部门经理召集在这里。而此时,屏幕上显示的并非什么枯燥乏味的商业信息,而是灯红酒绿的混乱画面。台下郭秘书、赵经理脸上都浮着尴尬的笑,显然他们都是画面上那个地方的常客。
画面上的灯光是那种摇曳的暗红,就像酒杯里的红酒,女人的脸上也浮满了红赧,但她心生荡漾的大笑却又那么的轻浮。她的腿相当长,搁在三个男人的腿上,脚趾尖还能翘到一个两鬓斑白的儒雅男士的鼻子上。男人们的衣着很讲究,但他们的手可一刻没闲着。
“红粉世家”的赵经理做起了现场解说:“现在的客人都喜欢这种涉世未深的女学生,大学生、高中生甚至初中生…………”镜头及时的拉近,女人强作世故的稚嫩笑脸陡然生动起来,众人的目光刷刷射向我,好像投影仪对准的是我。我抄起一个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是昂贵的麦克风,砸在更为昂贵的高清投影屏幕上,然后像一头公牛冲了出去。
“红粉世家”就在大楼的一楼,我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包厢。可悲的是,从包厢的档次看,这群消费的男人并非特别有钱。如果包厢的档次够高,我也就不会那么容易冲进去了。里面狂欢的人群惊得人仰马翻,男人们粗俗的玩笑戛然而止。
“谁他妈让你进来的!”有男人站起来,却被我推了个踉跄。他也许是醉了,但斜躺着的女人显然没有,她下意识地想坐正身子,迷离的眼神也蓦地清澈起来。这看起来很滑稽。
“这就是你经常熬夜的原因吧。“我冷冷地说。
她的嘴唇抖了一下,欲言又止。
“小子,你找死!”一个壮硕的男人给了我下巴一下,我没有躲过这一下,相反,我从内心感激这一拳,只有这猛烈的一击,才会让我变得清醒。好像醉的不是他们,而是我。
我从地上爬起来,啐了一口夹带血和牙龈肉的唾沫,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我的钱包里有很多这种制作精美的烫金玩意儿,但从未使用过它们。我扔给了她:“下一次你可以找我,因为我比他们更有钱。”
这时,赵经理冲进来把我拉了出去。
七
“我的一天只有地球时间的二十二小时。”回想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天真得就像相信圣诞老人的小女生,这更加加深了我内心的憎恶。是啊,二十二小时,原来有两小时如此不堪。
“不要相信女人,我早说过。”马六安慰我。
“从此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女人,You Know?”
“呵呵,还是哥们可靠吧。”大伟搂住我的肩膀。
第二天,金小蔚没来上课。第三天,她的座位依旧空荡荡,桌面试卷上鲜红的大叉显得那么刺目。
“快来看,金小蔚居然拿了C减!”姜李璐像发现一只蟑螂一样尖叫起来。
试卷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很快被揉得皱巴巴的,还添满了脚印。
突然教室安静下来,金小蔚出现在教室门口。好事者连忙把试卷递到她课桌上。
然后的一整堂课,金小蔚都在埋头整理她的试卷,小心地抹平每一个褶皱、卷边,拭去上面的污垢,好像那是她的宝贝。大家希望看到曾经嚣张的金小蔚面对惨不忍睹试卷时的表情,然而很失望,她的表情相当平静,听课的情绪也未有丝毫波澜。她安静地聆听着老师的讲解,还时不时记着笔记。这认真的态度引起周围同学更多的交头接耳,还有不怀好意的嗤笑。
可是下午的语文课上,莫名其妙地,安静的课堂突然被一个嘤嘤的啜泣声打破了,金小蔚伏在课桌上,肩膀微微颤动。老师当时正在讲解“精卫填海”的古文阅读。
她也会哭泣?众人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然而没有人去安慰她,也许大家觉得她这样特立独行的人根本无须安慰。
直到下课,金小蔚的头仍旧深埋在课桌上。教室里已是人去楼空,而我是倒数第二个离开的。就在我带上教室门时,她叫了我一声,我顿了下,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想她大概是想征用我的肩膀吧。
第二天,我的课桌里放了一本书,我翻开它时,一张金黄的书签掉了出来,那是一片心形的树叶,应该是出自恶俗的加工,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没有哪种树叶长成这样,但叶片的边缘却是天然锯齿状。上面的叶脉相当复杂抽象,就像是她的掌纹。我漫不经心地翻了下这本名叫《人类再次被毁灭》的书,书的内容我并不喜欢。从书名看我就知道它讲什么,无非是炒史前文明的冷饭,再起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字媚俗罢了。
当然这种书是盖亚主义者的圣经,这群厌世狂不仅相信人类曾经被毁灭过,而且预言人类即将再次被毁灭。环保主义者危言耸听的宣传、糟糕的气候、不断上升的海平面、地球上某些偏远部落的神秘景象,加深了人们的担忧。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人类被毁灭,这群盖亚们又能得到什么?他们似乎倒挺幸灾乐祸的。
我想把这本书还给它的主人,并告诉她我欣赏不来里面的内容。然而她今天又没来上课。班主任在讲台上痛心疾首地告诫我们:“远离盖亚,远离社会渣滓…………身边就有活生生的例子啊!”
不管怎样,盖亚派正在以他们的方式影响着我们,他们在裸体美女身上书写标语,在街头涂鸦,以奇装异服参加电视娱乐节目,在绿党报纸阵营刊登广告,为7月7日零点零分的50万人大游行宣传造势。
他们选择在7月7日零点零分这一时刻的原因非常好笑,国家授时中心将在这一天宣布,把时钟调慢一秒钟,这种所谓闰秒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历史上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了。而盖亚主义者却宣布,地球自转变慢正是全球气候灾难效应之一。因为自转变慢暗示着转动惯量正在增大,亦即地球正在膨胀,这必然导致地壳运动剧烈、火山活动频繁…………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金小蔚的身影了,她那么聪明,又很有思想,在盖亚的组织中想必很有用武之地吧。
似乎天公也被盖亚们蛊惑了,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500千米外的海面上酝酿着。专家上次已经为台风规模的估算不足而无地自容了,这一次要不都三缄其口,要不则闪烁其辞,这愈发加深了民众对台风的惶恐。
晚上,马六突然出现在我家,吞吞吐吐的。我把车钥匙给他时他却说是借钱。
我冷冷地打量着他:“她为什么自己不来?”
“什么?”马六一怔。
我轻蔑地笑笑。
马六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是她需要钱?”
我怎么知道?好笑。她一直需要钱不是吗?我心里充满了嘲笑。桌面上的《沙城星期天》上印着大幅海报,墨云覆盖了大半幅图片,天空仅剩下一指宽浑浊的光亮,黑压压的土地上矗立着七倒八歪的钢铁建筑,一棵光秃秃的树刺破阴霾的天空,树上孤伶伶地挂着一片绿色的心形叶子,这绿色是这大幅广告中唯一的彩色,异常刺目。盖亚们的确需要钱,他们的广告满天飞。
我没有借给马六钱,况且他报出的数目已经足以让从未有过缺钱概念的我感到震撼了。
马六悻悻离开时凑到我耳边说:“金小蔚最近很奇怪,你发现没有?”
我悲哀地叹了口气:“所以你被迷住了不是?”
口口声声说最鄙视金小蔚这种女人的哥们竟然暗恋她,我并不意外。
“森哥你误会了,我是说最近,你没有注意到她最近的异常?她需要你,真的!”马六郑重地点了点头。这在我看来像是一种虚伪的安慰。
我嘲笑地撇撇嘴,他急了,大声说:“你知道她语文课为什么哭吗?你个白痴竟然一点也没意识到!那篇讲精卫填海的古文勾起了她伤心的身世回忆,你没发现她跟那女娃很相似?一样的不会游泳,连名字都很像。”
我差点咧嘴笑出声来,可悲的暗恋者的想象力真够丰富的。这表情让严肃的马六感到愤怒,他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不忘说:“你这个白痴!”
第21页 :674号公路(四)
八
把金小蔚的名字跟“精卫”联想在一起的确很荒唐,但马六的话还是有着某些启发性的东西。精卫填海是一个寓言,它不可能是一种真实的记录,不过它可能跟大多数神话故事一样,蕴涵着朴素的寓意和暗示。比如精卫被海水淹死可能并非一个偶然事件,而是普遍事件的一个代表,衔微木以填沧海又像是对不公命运的不屈与报复,显然这种不自量力的对抗不可能成功,但神话总是出于美好的愿望给故事一个完美的结局,衔木填海居然成功了,“沧海桑田”的典故则解释了东海的历史变迁…………
我的内心像是被什么所触动,从包里翻出那本书来,心型树叶很快滑了出来,与海报上那片树叶惊人的相似。
我的目光陡然变得凝重,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把这片树叶装入一个塑料袋,第二天寄给了我爸公司一个生物研究中心。
金小蔚终究没来找我,如果一个女人的“男的朋友”与“男朋友”成为了公开的秘密,她是不会傻到向其他男性求助的。不过我却听到了东湖边那幢红砖小楼拍卖的消息。
“金小蔚有男朋友”一直是一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命题,然而她终于有了,而且几乎是一夜之间有的,这令消息的发明者与传播者无比兴奋却又万分失落。这并不矛盾,也许说金小蔚有男朋友的人原本只是抱着劝退其他竞争者的目的,而目前的确是有了,这自然令他们深受打击。马六便是其中的一员,从他对“金小蔚那位”的恶劣评价就可看出他遭受的打击有多大。
“靠,那男的简直就一怪物,满脸胡子,比大伟还丑。”他挨了大伟一暴拳,继续歪嘴数落着,“真不知她怎么想的,女人的审美观啊!”
恨声不绝的他停下来望着我,他很意外我没有加入同仇敌忾的行列之中。
“也许她就喜欢我这种呢。盖亚派不都是大胡子大块头吗?可惜我不喜欢女人。”大伟冲后视镜点点头,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形象有了信心。
“也许他有钱吧。”马六怨愤地说,但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狗屎,如果喜欢钱的话为什么连森哥也看不上呢?”他完全沉浸于自己的臆想当中,全然没有注意到我已经满脸涨红。
“你他妈住嘴!谁再提那个名字谁他妈给我滚蛋!”
终于安静了,但在马六一下午的唠叨中,不管是否愿意听,我也还是了解了个大概。金小蔚的男朋友不是本校生,似乎没有上学,也没有工作,经常混迹于酒吧,手下有一帮混混。金小蔚认识他似乎没有多久,但很快好上了。我在心里总结为符合她的天性。但马六却神经病地否认金小蔚是这种人。
金小蔚与这个形象、气质、人品都糟糕透顶的混球搭配,这在学校激起了不小的议论,不少人为其深感不值,姜李璐甚至用一连串呸呸呸来表达自己的不屑。但金小蔚自己倒丝毫没觉得脸上无光,反而携其男友招摇过市,不少人看见金小蔚就像小鸡一样被那男的很猥亵地搂着或者说拎着。金小蔚虽然身材修长,但在那个据说很怪物的体型面前还是太渺小可怜了。
下午,我终于见到了金小蔚传说中的男朋友。金小蔚是第一个走出校门的,校门口停着一辆改装过的电力机车,与普通环保型轻骑相比,那简直是一辆巨兽。盖亚派喜欢大马力电动摩托车,除了不使用化石燃料看不出这种嗜好有任何环保概念,莫非这群混蛋以为电流是从自来水龙头流出来的!我隐隐觉得“巨兽”旁边一猛男可能是金小蔚那位,可惜只是一个背影。果然她轻盈地跨上那辆巨兽,小鸟依人地俯在那座大山之上。就在她俯下身的时候,她瞟到了不远处的我,这使得她的头埋得更深了。大山似乎感觉到了背后温柔的摩挲,也回过头来用满脸胡须回蹭她娇嫩的皮肤,这在我看来就像是用一把粗毛刷刷我的阿玛尼衬衣。
去他妈的,我踩了油门,逃也似的狂奔而去。我的莲花烧的是汽油,改装过的引擎没有接任何尾气过滤装置,喷出的黑烟足以让盖亚们吐血身亡。果然,后视镜里那巨兽立刻启动了,向我追来。
我轻蔑地一撇嘴,打开了警报——像我这种人装个警笛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一路播洒着令人心悸的警鸣,把大街上的人群惊作鸟兽散。然而我美妙的心情没持续多久,大街上突然冒出许多辆五颜六色闪闪发光的电动摩托,它们轰隆的声响甚至盖过的我的4L排量的双涡轮加压V8引擎。这群混蛋车上居然装了无线电,遥相呼应地围追堵截我。我的莲花再快也赶不上他们的无线电,他们就像是无孔不入的鼹鼠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我在蔡锷路口被堵截下来。
我想起这里曾经蹲守过一群龙精虎猛的防暴警察,这加深了我的耻辱感。新仇旧恨一同涌来,我突然有一种从头到尾都在被愚弄的感觉。
猛男很费力地脱下他的头盔——他的头实在太大了,金小蔚拖住他的手臂,眼睛流出惊恐:“不要这样,阿泰,他是我同学,求求你了。”
尽管如此,阿泰还是用头盔砸了我脑袋一下,我被他的弟兄架住了,根本无法躲避。
“垃圾!叫你他妈这么嚣张!”他朝我脸上啐了口,然后搂着他的女人跨上战车。
他的弟兄迅速围住我,在我身上、车上添了许多脚,这才骂骂咧咧地散去。相对我的车,我的受伤还算轻的。就在我屈辱地咬破嘴唇时,她挣脱了阿泰的手,来到我面前轻声说:“对不起。”
“不用。”我坦然地笑,我知道这笑令她不安。
“不是为他,是为我。”她伸出手指触摸我额上的血,却在阿泰暴戾的咆哮中哆嗦着缩了回去。
“你?那就更不必了。”我粗暴地推开了她。阿泰山一样庞大的身子又冲了过来,却被她挡住了,为了制止阿泰,她不得不吊在阿泰粗脖上,尽显千娇百媚。
我转过身子发动跑车,以最大马力飙了出去。铿一声打开车顶,让腥臊的海风切割着我麻木的脸。我发誓再也不想遇见这群狗男女!然而我的誓言并未维持多久,当天夜里,我便被马六的电话唤醒了。
“快来快来!落日酒吧!”
“什么事?”
“金小蔚她…………”
我立即挂断了电话,但电话又马上被马六激活了,他扯着公鸭般的嗓子,几乎把我耳膜震破:“她被阿泰欺负得很惨!”
我陡然清醒了大半,想起现在是7月6日午夜,许多盖亚们在酒吧里彻夜狂欢,等待宣布拨慢一秒钟的神圣时刻,然后他们要占领酒吧、大街、广场、商店…………至少也要占领明天新闻的头条。
我承认这天晚上灌了不少马尿,所以当我仍旧红肿着的嘴唇微微地抖出一声冷笑后,我知道阿泰今晚将死得很惨。
我挂了个电话给大伟,大伟知道怎么做,他对这门活轻车熟路。
我已经跟落日酒吧的吴总打了个招呼。此刻,他正忙着点头哈腰,招呼保安封锁现场,还告诉我,他想修理这群混蛋很久了,盖亚们平时消费不买单,还砸场子。
大伟的确很干练,一根烟工夫,人马已经全部动员到位,说不定还安排了几个不错的拍摄机位,只要我打个响指,明天一早许多盘制作精美的武打轻喜剧光盘将会分发到班上女生手中,当然我没想过出风头。在我架势要冲进去时,大伟还善意地提醒我要低调。
我想了想,采纳了这个建议,所以当我们一行人出现在靡烂昏暗的灯光下时,盖亚们竟然浑然不觉,他们正为台上几个扭动着的肉体吼得死去活来。其中有一个身体背对着我,但我一眼便认出了她,她的动作不如台上的同伴熟练热情,她微微弯下身子,双臂挡在胸前,向台下的阿泰苦声哀求着。台下的男人响起嘘声,还有嘴唇对酒瓶吹出的嗡声。阿泰对她让哥们失望非常不满,狠狠地抽她的大腿、腰、小腹。我这才注意到她修长光滑的大腿上布满了伤痕,还有烟灰。
她似乎被打麻木了,仍旧木桩一样矗立着,阿泰掀翻酒桌,把她拖下来,抓住她的头发抽打她的脸,最后他抽累了,便拎起她扔给了群情鼎沸的兄弟。她抱住阿泰的大腿求他保护她,阿泰一脚把她踹飞了。
我无法相信那个柔顺的女人是金小蔚,一个永远趾高气扬目不斜视的金小蔚。我的眼睛红了,心里有无数个为什么,就像酸酸的酒嗝一样不停地涌出来。
我拨开攒动的人群,走到阿泰面前,狂欢的人们安静了,连台上妖艳的女人也僵住了她水蛇一样的身体。
阿泰略为惊讶地望着我,胖脸上堆满了那种滑稽的嘲笑。他的皮肤很白,络腮胡子却又黑又粗,下巴层叠着脂肪。他的身材的确很伟岸,但远非雄奇,相反胸前的假乳令人作呕。这样一个人成为了金小蔚的男朋友,只能让人悲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阿泰不自量力地凑上前来,我一脚踢翻了他,他嚎了声想爬起来,马六大伟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上去了。四周的盖亚们发出怪叫,但怪叫声立即被惨叫声所取代,一群训练有素的小黑背心肌肉男手握球棒冲了进来,帅呆了。我顾不得欣赏盖亚们鬼哭狼嚎满地找牙的画面,加入马六大伟的行列,对准阿泰那张越发浮肿的脸左右开弓。阿泰大概是被打傻了,居然冷笑。我揉了揉醉眼,没错,他居然还在笑,有种!我抄起身后一个酒瓶,就在此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我的腰被一股结实而强劲的力量顶了一下,我被撞倒了,头还砸在玻璃桌上,我顾不得捂脑袋上的血,朝袭击我的人一看,竟然是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是她,金小蔚拼命护住阿泰满脸血污的头,哭泣着朝我吼道:“走开啊!你走啊!”
马六和大伟惊呆了,他们僵握着手里的木棒面面相觑,全场也静寂下来,目光刷刷地射向这里。我怔怔地走过去,她却抱着那猪头往后退却,好像我才是魔鬼。我终于明白阿泰为什么笑了,他有资格,和他相比我就像是胡闹的小丑。此刻他仍旧狞笑着,先是竖起一根中指,再而舔舔嘴唇上的血,然后在众目睽睽下肆无忌惮地亲吻他的女人,应该说那是舔才对。
见我发呆,金小蔚使出全身力气朝我喊叫:“你走啊!”
我闭上眼转过身子,也许是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森哥,这!”迟钝的大伟不甘心他精心安排的好戏就这样收场,我狠狠给了他一拳,朝他吼道:“滚啊,没听到吗?”
外面的空气果然清新多了,很腥,很潮热,我突然喜欢上了这种味道。天气预报早通报了台风今晚登陆的消息,大街上没什么人,店铺早已关门,汽车被锁在铁球上,居民楼都关上了三层防护玻璃。
它要来了!我脱下汗水滴沥的上衣,仰着脸,却聆听远方天空魔鬼的脚步声,雨水,抑或是我的眼泪,悄然滑落我的脸庞…………这空气潮湿得拧得出水来。
九
第二天我呆在家里一整天没出去,连电视也没打开。我知道新闻会报导什么,我明白盖亚们的下场。后来的消息证实了我的判断,政府一开始对盖亚的抗议示威表现得异常仁慈,等到盖亚们头脑发热,开始哄抢商店,破坏公共设施,社会舆论开始谴责他们的暴力时,政府出动军警轻易地镇压了他们。台风造成的伤痛被政府媒体巧妙地转移到对绿党极端分子的痛恨上,跟老练的政府相比,他们还是更适合在沙滩上堆城堡。
很多人被逮捕,金小蔚与阿泰都消失了,半年后有人在南方的K市见到了他们,据说他们过得都不怎么好,没有经济来源,政府根本不会救济盖亚分子,盖亚组织在政治上的前途破灭后,背后的财团赞助者也纷纷撤出。现在他们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垃圾”——那个他们引以为豪的口头禅。至于金运国,早已被植物研究所辞退了,那幢原本赠予他的小红楼也被拍卖。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曾被警察找上门几次,警方怀疑他与盖亚有勾当,还有非法研究嫌疑,但终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
桌上摆着那张书签,我望着它出神,后脑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下午两点,我接到了研究中心汪工程师的电话。
“那应该是人工制造的,自然界不存在这种树叶。”
“你怎么得出的?”
“它的叶片既具有双子叶植物的网状脉序特点,又具有单子叶植物的叶片弧形脉序的特点,地球上只有极少数植物具有这种特点,但它的叶片形态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我怔怔地松开了电话,这个结果很令人失望。
我渐渐淡忘了这场风暴,半年后的一天,我很意外地再次接到汪工程师的电话。
“小森,是谁给你那片树叶的?”
“什么树叶?你是?”
“我是汪平,去年你寄给我一张书签。”
“哦,你有什么新发现吗?”
“是的,这片树叶很奇怪,如果是真的,将是一个重大发现。”
“你他妈别卖关子,这是一片什么树叶?”我急了。
“这种树现在已经绝种了,它只出现在全新世之前的地层之中,我在植物化石年鉴上找到了它的化石照片,经对照,它属于榆科榉属,学名叫Zelkova schneideriana…………”
听这名字我头都大了:“它有没有一个通俗的称谓?”
“有的,有人怀疑这种植物在几万年前还有存活,后来一次小冰期毁掉了它。但一万年前的人类应当还有关于此树的残缺印象,还有关于它的崇拜文化,它就是神话中的‘扶桑’。”
“扶桑?你等等。”我一直以为扶桑是一个地名。我迅速打开网页,搜索这个词,“百科上说扶桑是朱槿!”
“现在的扶桑都是后人对古义的假借。以前人们以为扶桑是一种传说中的植物,是不存在的,所以用来命名新植物。但现在植物学家认为扶桑是存在的,因为发现了它的化石标本。古书记载,扶桑是一种高大乔木,‘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跟现在定义的灌木扶桑不是一回事。从新疆出土的扶桑硅化木看,扶桑高达100米,比现在的树王美洲红杉还要高。”
我怔怔地望着屏幕上的一行字:“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上枝,一日居下枝,十日涉大川。”
虽然我的语文很烂,古文更糟,便我还是隐约记得老师讲过,十日不是指十个太阳,而是十只鸟,古时候画鸟以一个圆圈加一点代替。为什么是九只在上一只在下呢?金小蔚把这书签送给我又基于什么暗示呢?想到这我抽了自己一嘴巴,暗示个屁!我就是被暗示骗得太惨了。她老爸是个植物学家,说不定培育出了一株史前植物,就像《侏罗纪公园》里科学家用恐龙化石里的透明有机组织培育出恐龙一样,她家院子里可能种满了奇花异草,她只不过随手摘了一片送给我,我还当个什么稀奇宝贝!
十
新的一年开始了,气候依然炎热,专家说这是厄尔尼诺的升级版,叫“伊斯切尔”,海洋城市的房子卖不动了,幸好老爸早已不做房地产,他以一个山西老农的身份投入到高科技的转基因农作物的产业中,而且居然还能游刃有余。
这一年来我也试着与姜李璐谈朋友,姜李璐一样的高挑,一样的娇艳欲滴,学习也是顶呱呱的,而且比金小蔚更有耐心,每次给我作业抄时还不忘提醒:“这次不要把阿尔法抄成a了哦。”但是我始终无法投入,就像当她跳入游泳池深水区楚楚可怜地呼唤我时,我却回想起去年那个夏天,一个动作狼狈的女孩不顾一切地抱紧我的脖子,勒得我透不过气。我才明白,飓风过后还有一场又一场命名奇怪的飓风,但对我来说,那场心灵的飓风已经永远地走了。
姜李璐委屈地游过来:“你不管我,我淹死了怎么办?”
聪明的女孩子总是提一些傻气的问题,这一刻我有些同情她:“你游得比我还好呢。”
“那我来救你吧。”她把我推向深水区,我却意兴阑珊地爬上泳池。
她跟了过来:“你还在想她,对吗?”
我用手指碰了碰她长睫毛上的小水珠,说:“没有。你这么可爱,我还想别人干吗?”
她却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知道你心中还有她,也许她现在也在想你呢。”
“说什么呢。”我把她的头搁在肩上。
“是真的,我曾见她在本子上写你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写,她有一个日记本,我猜里面全是关于你的内容。”
“别说了!我已经忘掉她了。”
是的,我的脑袋里有一万个正义的声音在说服我清空对那场粗暴风暴的记忆,这些声音宏大,雄辩,众口一词,我几乎以为自己完全被其说服了。然而在某个雷声大作的深夜,我才发现,这些阴魂不散的记忆出没在梦的碎片里,它们从未离去。
我还是与姜李璐分手了,没有说明原因,我希望她能理解。
我与马六、大伟回到了从前那种吆五喝六的浪荡生活,在校园里四处游逛,并摆出一副对女生不屑一顾的样子,背地里其实巴不得结识一个个乐于认识我们的女生。我成了落日酒吧的常客,试着去体会那种半醉不醒的乐趣。
在我生日的那天,我把整个酒吧都包了下来,吴总为我的Party设计了一整晚的节目,我们玩得精疲力竭,歇斯底里。这时吴总偷偷告诉我:“小森,有人要见你。”
“领她进来啊。”我不假思索地说。
“她说要单独见你。”
“谁?”我的舌头有点大。
“那个姓金的小姐。”由于上次的事,吴总显然还记得她。
“把她轰走!”我喷了他满脸酒沫。
“好的。”
他走出几步后我却把他叫住了:“把她领到上面房间去吧,别从大厅,从偏门。”
“好的,我安排在213房间。”吴总会意地挤挤眼,我想抽他。
“喂。”我对狂欢的人群扬扬手,“我先到上面房间休息了,你们先玩,等会儿还有保留节目,在213套房,我打马六手机你们就上来哦。”
“好哎。”马六率先嚷嚷起来,他早知道我已许诺今晚与会嘉宾人手一辆锂电池轻骑。
“是什么保留节目啊?”大伟很迟钝。
213是豪华套间,隔音良好,但离一楼大厅太近了,大厅里欢乐的人声和吵闹的音乐还是能透过窗帘挤进来,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好极了。
地毯让我的步子有些踉跄,一个身影立刻从门后扶住了我,然后她母狼一样抱住我的脖子,简直像谋财害命。她的力气是蛮大的,要不从前我怎么会被她撞出老远呢。
我扶正她的身子,捧起她憔悴的脸,确如传闻所言,她这一年来过得非常不好,脸色苍白,眼眶补了蓝色眼影,眼窝深陷,惟有眸子依旧那样清幽,透亮,好像一碰就会渗出水来。这楚楚动人的表情几乎就让我改变了初衷,但脑海里一万个正义的声音及时地唤醒我的理智。
“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吗?”我说。
她点点头,鼻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吸几乎令她打了个寒颤:“他总是喝酒,还打我…………”她锁骨深陷了下去,脖颈依然那样白晳,可以看见皮肤下青色的细脉。
“你还跟他在一起?”我胸中顿时火大,虽然表情平静如初。
她点点头,垂下长长的睫毛,秀发从双肩披下,这动作很容易勾起男人手指的本能,只是她的发质已不如以前那样完美。
“我可以帮你,如果你需要钱的话。”我轻描淡写地说。
她猛地抬起头来,以不敢相信的表情望着我。可以想象此行前她一定做过许多思想斗争,排演过许多套方案,试图用那种最委婉却又令人无法抗拒的方式进行。却没想到我直接揭穿了她的来意,还轻易地承诺了。
她流下感激的泪水,像她这样的女孩是不太容易流泪的,在那么多残虐的暴打面前她都只会咬住嘴唇一言不发。我很同情她,为她堕落到如此浅薄。
“需要多少呢?”
她默不作声,我心里哼了一声,你不就是等我来主动报数么。
“十万够不?”
她点点头,虽然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我还是很轻易看透她眸子里那为钱而跳动的火焰,即便高傲若她,也不可免俗地被钱打动,我的心止不住地颤抖。这本是我报复的良机,为何感到心酸的是我自己?
我在支票上填了二十万,递给了她。
“怎么报答你呢?”她羞赧地说。时光和生活的压力过早地褫夺了她青春的伶俐,以至于她已经遗忘那种生来就会的可爱天性了。
“你现在就可以报答我。”我漫不经心地说。
“现在?”
“是的。还记得吗,你以前一打呵欠就倒在我肩膀上,现在我的肩膀上还有一个坑,就是被你下巴给压的。还有那次你掉进泳池里,差点没把我勒死,你是想与我同归于尽吗?”
她似乎被我的叙述打动了,脸上浮出久违的羞涩的幸福。
“因为你倒在我肩上睡觉的缘故,我的眼睛变成了斜视,现在还纠正不过来。”
她终于笑了,在嘴角挤出细微的皱纹,却挤不去眉间那层幽蓝的雾霭。
“班上很多女生模仿你的装束,穿很宽大的衬衣很短的牛仔裤,然后把下摆一系,但她们不是你,我一闭眼就浮出你的影子,尤其是泳衣被浸湿后的样子…………”
她突然睁大眼睛,说:“如果你喜欢…………”我几乎可以听见她的心跳声,“我可以给你看。”说完她转过身子,卷起紧身上衣的下沿,像芭蕾舞演员那样朝天空伸展手臂,这优美的姿势让我呆住了。她的手指停留在背胛骨,稍作流连,胸衣便缤开了。当她的衣衫一件件褪下,我的心却在一层层剥落。
她转过身子,转声问我:“喜欢吗?”
我点点头,她不知道,在她背过身子的时候,我悄悄按下了手机拨打键。她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正无情地透露着一个、两个或更多男人暴力的痕迹。
“我非常喜欢,而且我喜欢与朋友分享美丽的事物。”我说。
她羞赧的微笑凝固了:“你说什么?”
门外嘈杂的脚步和高声喧哗回答了她。大伟冲在最前面:“抢生日蛋糕罗。”
“谁也别与我抢!”这是马六尖锐的嗓音。
涌进的快乐人群突然僵住了,房间里静悄悄的。金小蔚尖叫一声便蜷紧身子蹲在地上,洁白的身体反射着青瓷般的冰冷。毫无疑问,我带给她的痛楚,比在她身上留下伤痕的男人更大,这次我的烟蒂烫在她滴血的心上。她漠然面对那些折磨她的拳头,只为了保护冰冷面孔下脆弱的内心,而这次,她连以麻木来掩盖受伤的勇气也被剥夺了。她是那样的伤心,几乎是大口大口地吞咽自己的哭泣,这种抑制加重了她双肩的抖动。
“你这个混蛋!”马六给了我鼻子一拳,他很男人地脱下外套,盖住了那颤抖的洁白身体。大伟驱散了围观的人群。我把车钥匙扔给马六,说:“送她回去吧。”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我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以为将永远摆脱这段回忆了。当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梦的碎片像锋利的玻璃割破了我的脸,我的枕头被暖热的液体濡湿了。
第二天醒来时,发现马六坐在我床边,房间里烟雾弥漫,他把烟灰弹得到处都是。
“她走了?”
“是啊,她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用一字一顿的残忍语气回答我。
“你应该跟她一块走,真的。”我真诚地说。
他捅了我一拳,然后使劲摇我的肩膀,简直要把我大卸八块:“你小子还没清醒?她心中只有你,你不知道吗?”
我目光涣散地望着吊灯。
他叹了口气:“她让我告诉你,她有一本日记,上面记录着全部的秘密。现在放在植物所老房子她的卧室里。你知道她的卧室对吧?而且她知道你小子在偷看她。她知道你拥有那老房子的钥匙,是你拍下那幢房子对吧?她让我代说谢谢,他妈的谢谢,我才说不出口呢!你这白痴有哪点好?”他还想数落什么,我已经冲出去了,穿着一条短裤跑在宽阔的大街上,背后响起马六尖锐的喊叫:“钥匙!你忘了带钥匙!”
我手忙脚乱地启动了引擎,莲花猛冲了出去,保险杠把绿化带水泥隔挡撞出一个大豁口,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莲花一路啸叫着,引来路人一致的愤怒侧目。我只想把道路清空,清空,清空!像一头野牛冲进植物所那个荒草丛生的院子里。
是的,我没带钥匙,铁门上一把锈迹斑驳的大锁拒绝了我。哐啷一声,莲花轻易地轰开了它。
一年过去了,房子里飘荡着发霉的尘埃,但它的主人生活的影子似仍在眼前。她站在窗前,沐着第一缕阳光,用长毛巾抹干湿漉漉的头发,然后动人的一甩,把长发晾在风中,空气中飘来沁人心脾的清香。
我打开书桌的抽屉,一个被透明胶袋包得严严实实的本子映入眼帘,胶袋里的空气很干燥,湿气丝毫没有侵蚀本子上绢秀的字迹。我的手指微微颤抖,轻轻抚过它的扉页,笔痕就像昨日的新书那般新鲜,似乎还残留着主人的余温。我触摸着它们,就像捂住一只只光亮的萤火虫,生怕触疼了它们。
十一
艾森:
当你看到这行字时,也许我已经飞远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也许你根本就不会读到这些,我写下它们,就像对湖水对岸的你轻声耳语,你能听懂吗?
我知道你有这座房子的钥匙,当父亲告诉我有匿名买家高价拍下了它,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当父亲打我时,房子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把气呼呼的父亲捉弄了好几回,我也知道,那一定是你。
在十七岁以前,我从未想过会有男生闯进我的生活,因为我根本就没资格恋爱。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隐隐明白:我是与其他孩子不同的女孩。即便父亲不说,我也明白这一点。
与同龄人相比,我生长得更快,那不是什么生长激素的缘故,而是因为我的生命时钟只有22个刻度。我天生害怕水,那是源于流淌于血液里的原始本能。小时候我禁不住问父亲:爸爸,我是你捡回来的吗?为什么我没有妈妈,为什么别人都说我一点都不像你?父亲把肥厚的手掌盖在我眼睛上,像是为我捂去残酷的现实。他说我是他从树上摘下的,就像一片叶子,风中只身飘零的叶子。
长大后我不再相信父亲那善意的编造,尽管那像童话般优美。我变得叛逆,我偶尔也在猜测自己的身世。我无法理解父亲为我制订的一些严厉的规定。他不允许我交男朋友,与男生走得稍近一点被他发现,都将迎来一顿暴打。他为我制订严厉的学习计划,要我掌握那些远超乎我年龄层次的知识和经验。他让我参加盖亚,可他根本不信奉什么盖亚主义,他才不管什么绿色理念,他自己就是一个反自然的疯狂科学家,不断制造那些未经批准的转基因植物产品。父亲让我参加这些组织仅仅是因为他认为我能从中学到反抗、斗争与生存的智慧。也许望女成凤的心愿每一个父亲都有,也许他把我当成了他唯一的作品。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我无法容忍他干涉我的感情,在生命最浪漫的季节里,我为什么不能去爱!更令我想不通的是,他竟然安排我与一些中年男人交往,为了获得所谓“投资人”的赞助。父亲是个工作狂,他为研究可以不择手段,甚至触犯法律。为此他不得不东躲西藏,在我懂事的岁月里,满是漂泊、辗转的记忆。我的童年是残破零碎的,我没有朋友,所以关于童年的镜头除了书房里无休止的自学,就是抱住双膝舔拭父亲虐打后留下的伤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不容易流泪…………
父亲为了钱像狗一样四处讨生活,可是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啊,他怎么能狠下心亲手将我推入虎口,让那些可以作我叔叔的人欺负?!我也曾向他这样哭诉质问,他只是冷冷地说:“这就是生活,你以后要面临的生活比这还要严厉一万倍。你必须去适应,你注定要经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因为你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在梦里哭醒了,没有妈妈、漂泊、虐待、堕落、孤单的记忆全涌上心头。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的手掌放到我额上:“我对不起你,这一生。但是你的整个种族都要感谢我,一万辈子!”
我惊呆了。这一晚,父亲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了我。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在某未知全新世硅化木化石里发现了透明的富有弹性的有机组织。他成功地活化了这团保存了十万年总重只有0.1毫克的有机组织,并克隆培育了它的活体。现在,在这幢房子后面便有一株,它在古书上称作扶桑。
父亲并没有公布他的发现,因为在扶桑的基因组里发现一个更大的秘密。植物的基因组规模远远大于人类,其中含有大量非编码区。这些基因片段并不编码蛋白质,而且用密码子规则来破译的话,只能得出它们毫无意义的结论。甚至把它们从基因组中剔除,也不会对植物的生长发育繁殖有任何影响。科学家因而命名为垃圾基因。然而父亲通过另一套编码法则来解读后,居然发现它储藏着一个远古人类的基因组。人类对扶桑的崇拜以及各民族关于“诺亚方舟”的传说验证了父亲的推断。
基因研究揭示,所有的现代人类都源于东非的同一个女性:夏娃。然而在十万年前,人类种族远非现在这样单一,地球上至少有十个种族,他们之间的基因差异也远大于现代黑、白、黄色人种的差异,甚至生活环境也是迥异。九个种族生活在陆地,一个种族生活在海里。陆地上的人种曾经创造出非常灿烂的文明,科技水平丝毫不亚于现代人类。他们也掌握了基因工程技术,而且他们也像现代人这样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地球生命的主宰。他们恣意妄为地往大气排放温室气体,任性地向大地母亲索取能源、资源。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地球存在一个自我调节机制,无论释放多少污染物质都会被地球的自我净化系统所消化,无论释放多少温室气体都将被地球空调的负反馈系统所平衡。
然而灾难很快降临了,地球终于无法承受高温的极限,自我调节机制被打破,环境、气候、生物圈陷入了恶性循环。海平面急剧上升,同时地壳活动加剧,火山喷发频繁,陆地被淹没了,地球的自转也变得蹒跚。陆上的人类种族一个一个被洪水吞没了,种群数量急剧下降,科技文明不断退化,眼看就遭灭顶之灾,他们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诺亚计划之上。
他们受历史上冰川世纪生命大灭绝启发,认为生命的种子保存在古老的孑遗植物上才是最安全的。因为植物的基因组庞大、稳定,植物生命力顽强,历尽无数次残酷的冰期、间冰期而绵延不绝。他们最终选择了高大的扶桑。他们把人类的基因组编码在扶桑的垃圾编码区,他们梦想有一天这一段密码能被新的智慧文明所解读,让一个不屈的种族在数万年、百万年甚至亿万年之后重见天日,延续生命。
终于,洪水吞没了陆上最后一个人类,他们的文化却意外地保存在相对原始的文明之中,水中的人类口口相传的神话里保留了关于扶桑、诺亚的影子,只是由于他们的智慧还不足以理解这种科技,扶桑、诺亚在他们的文化里更像一种传说,一种神秘的寓言。
等到了他们创造出文字的年代,这个水中的人类已经走向陆地,成为了新陆上主宰。他们繁衍出丰富的种群与同样高超的文明,他们就是现代人类。喜盐、无毛、有皮下脂肪,这些特性暗示着他们的过去,正如怕水、生长快这些特性烙有我的身世的印迹。“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上枝,一日居下枝…………”这一段精微的文字用朴素的笔法,记载了史前十个种族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事实,其中九只是陆上种族,一只是海洋种族,只不过他们是用部落图腾鸟来代表不同人种罢了。
远古人类崇拜上古神木扶桑的高大雄奇,但是命运多舛,曾经历经多次严酷冰期不绝的技桑却在三万年前的全新世灭绝了,所幸冰层保管了它们的遗体,虽然有机组织保管数万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正如精卫填海的寓言所暗示的,一微木足矣,复原一个消失的种族并不需要太多东西。
我的父亲做到了这一点。他在试管里制造了我,在一个代孕妇女肚子里呆满九个月后,我降生了。其实在我之前,他已经成功地制造出我的兄姐,他们多数死了,但还有少数健康地活着。父亲当然明白自己的工作对现代人类意味着什么,他不敢让身边一下冒出这么多“树上摘下”的孩子,只得把健康的兄姐寄养在全国各地,有的永远失去了联系,有的由于收养家庭的照顾不周而夭折了,但在我18岁的时候,父亲终于找到了我的一个哥哥。我想你已经猜到了,他就是阿泰。
地球上许多民族的神话里都有兄妹结合繁衍出一个民族的情节,这暗示了人类要延绵自己的种群与文明将面临多么严峻的自然考验,有时候一个种族只会剩下一两个形单影只的身影。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的生活连我的梦都是那么的沉重,那是因为我的身体里承载着历经洪荒而不绝的生命的信念。阿泰人很暴戾肤浅甚至丑陋,他就是一个混蛋!但我别无选择。我注定要与他结合,甚至我们生下的孩子如果是一男一女,他们也必须结合,违悖天伦,但这就是天伦!
对不起,艾森。我不该爱上你,时空睽违万年的我们本就不应该相遇。我们就像是两张书签,夹在不同层位的岩石书页里。我的名字出现在书的前半部,而你,却在最后一页姗姗来迟。我的故事早已谢幕,而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我的书签是一张灰白色的化石,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而你的书签,依旧青翠欲滴,就像昨天刚从扶桑上摘下的一样…………
字迹被泪水浸成一团蓝雾,深深的笔痕就像刻在我心里,我再也无法自制,抱住日记本痛哭起来。
我给大伟和马六挂了个电话,让他们立即发动所有哥们,去所有车站机场堵截金小蔚。车站找不到,就把本市翻个底朝天!本市找不到,就去全国各地找!马上!
大伟说要低调。“低调你个头啊!”我吼了他。
我要不顾一切找到她,哪怕她不能与我在一起,我在心中发誓。我只想告诉她,我要把两张书签紧紧贴在一起,就好像两个擦肩而过的读者,因为心灵的默契,把各自的书签留在书的同一个位置。
我推开后院的门,一股馥郁异香扑面而来,一棵小树播洒着清晨桔色的阳光,玲珑的心形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叶片就像抹了锡箔,银光闪闪。我宛若看见一个貌若仙子的女孩,一袭白裙,沐浴着那波动的银光,翩翩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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